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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崔三婶已经到了近前,藤条筐里装着一把青菜,显然是刚去地里摘的。她年老之人,走了半天山路有些气喘,到了望舒面前,她一边匀着气,一边打量一年没见的望舒,见她穿着一条青色泛白的牛仔裤,一件白色的衬衫,很久没有被阳光暴晒的肌肤显得细腻白皙,衬着一头乌亮的长发,整个人又俊秀又淡雅,跟往日在地里犁田时那操劳苍老的模样大为不同。

  崔三婶看了一会儿,笑着叹道:“城里的水果然养人啊!你越来越好看了,一年没见,你比在家时俊多了。”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伸手提起行李,看着崔三婶筐里的青菜搭话道:“今年地里的空心菜长得还不错?”

  “空心菜么,不就是浇点水的事儿。”崔三婶跟望舒一起向村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望舒,你家前后园子我也种上菜了,你没意见吧?”

  “哦,没事,你给我们看着房子,我大哥还让我谢谢你呢。”

  “其实我就是看那么一大片的地空着可惜,在前面园子种上了玉米,后面本打算种菜的,前阵子我腰疼,就没来得及动手——你要是住一个月,下个月就能吃新鲜玉米了。”崔三婶不问主人就种了叶家园子的地,本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会儿听了望舒的话,想到往日望舒不言不语的好性子,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望舒笑了笑,多熟悉的家长里短的话,自己读书一年,把往日这样依着天时忙碌耕作的生活差不多忘光了——如果这次能考上外国语大学,以后一辈子她都要离种地耕田远远地,再也不要过那老黄牛一般的日子!

  想到今后的日子,她那已经灌了铅似的腿沉重得几乎挪不动,身上累,心里更累,想着就算离开这大山,她也仍然是一头要操劳辛苦一辈子的老黄牛,只不过在到处都是水泥沥青的城市里,老黄牛连田都没得耕了。

  她手在行李绳上紧了紧,提起一口气,硬是把心口的忧虑乏累压住。

  “崔三叔好么?”望舒问三婶。

  “他又到十字路口那边的加油站给人打更去了,不在家。”崔三婶答。

  望舒心里一动,看着崔三婶道:“三婶就一个人在家?”看崔三婶点了点头,她低声问道,“那三婶你跟我一起到山上住行么?我一个人,家里连个小孩都没有,晚上怪怕的。”

  崔三婶看着望舒,心里会意,知道望舒是怕如今名声不好,受人欺负,请自己去做伴。崔三婶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行,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住也挺没趣的。我再从家里背点儿粮食过去,你这一回来,冷锅冷灶,啥也没有,就用我家的吧。”

  望舒安了心,到了山下的岔路口,她跟崔三婶暂时告别,一个人沿着山路向上走,到了路端,一眼望上去,自己当家时红红绿绿的菜园和院子,如今种得满满的玉米,一人多高的植株,长长的绿色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挡住了记忆中熟悉的家门。

  离开一年,不变的似乎只有记忆了。

  曾经很多次在读书累了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站在大门口,隔着园子看凭门而立的许承宗,想起他对着天空怔怔发呆的样子。侧脸那样的英俊,即使是时隔一年的记忆,仍能让她的心跳加速。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甚至连分别都不那么美好,可她心底深处记得最清晰的,不是他临别时的无情,也不是他初来时的粗鲁,而是他站在门口默对天空的刹那——定格在自己心里一般,想起他来,就是那一刻的样子。

  寂寞青春遇到的这个男子,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见,可那些心动的瞬间,在一片愁苦惨淡的日子里发生,仍美好得让她庆幸。

  既然这已经是一个回忆,她宁愿只记得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

  她拉开大门,沿着长长的石板路向屋门走过去,当初自己在家时甬路两边开得热热闹闹的芹末花,这一年过去了,被高高的玉米秆子遮住了阳光,稀稀落落地只剩了几棵。

  繁华不再,物非人亦非了。

  她心里有点儿难过,背上的行李勒得她手疼,就把行李放在路上,人坐在上面匀气,玉米浓密的青纱帐子把她夹在中间,世界是这样的静,静得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往日养家的责任,过去一年苦学的压力,在这一刻似乎都消失了,她只是她自己,坐在行李卷上,什么都不想,让脑袋和心都空着,空到最后悄然淡去,有些寂寞了。

  望舒甩甩头,从行李上站起,她向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听自己的鞋跟哒哒地响,更将心头的那点寂寞放大。到了院子,东窗下芍药花栏里怒放的几十朵粉红让她蓦地停下,看着那些娇艳欲滴的颜色,开得热热闹闹的,总算让她低落的心情好了些。

  她拉着行李走到花栏旁,怔怔地看着。

  曾经有个男子在这里转过身,手里握着一朵粉色的芍药笑着递给她,高大英俊,好看的眼睛看着自己——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时刻吧,黄土垄里,庄稼田中,摆不脱甩不掉的单调枯燥的生活,一朵粉色的鲜花给她晃出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没有劳累,没有恐惧,她不再是一个牛马一样操劳的女人,而是满心欢喜地在这个青春将逝的年岁里憧憬着有个男子爱自己。

  能够跟一个男子相爱,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即使只是憧憬着……

  她伸手摘下一朵芍药,两只手拖着行李,自己想了想,就把花挂在耳朵上,才转身从花栏前面走开。她翻出钥匙,开了沉重厚实的铁皮门,久未通风的走廊带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东西两个屋门边犹豫了一会儿,她伸手推开西屋,空荡荡的屋子,原本立在地上的椅子柜子都空了,只有炕梢装被褥的老旧炕几还在原处,炕几下,那人曾在此处躺了半个月——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开外面的塑料,扯出被褥叠成长条形,伸手拉开炕几的门打算把被褥放进去,原本破烂得总是关不牢的门一拉之下竟然打不开,她心中纳闷,再用力,仍然没开,仔细一看,门把手的两个圆钮上竟然拴着一条细细的皮筋!

  她觉得奇怪,当时全家搬走时,这个炕几因为太破了卖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没人理,是谁在这里拴了一条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开炕几,抱着被褥正要放进去,不想抬眼间,见炕几左边角落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纸盒和一封信!

  这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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