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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我慢慢地走向自己的房门,不敢回头。我知道对面房门有一双忧伤的眼睛在看着我。如果我回头,指不定自己就会停了脚步向他跑过去。那个傻子,我不想因为我而让他跟父亲闹翻,让人骂他不孝。

  强迫着自己的脚步不要停下,只要过了今晚,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一切就都好了。如此告诉自己,挺直脊梁,挪动脚步,硬是一步一步地进了房。

  小窗透进来的些许亮光,照得小屋哀怨凄凉。边玛已经钻进被子里,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对于他而言,这是新婚啊,应该是个美好的夜晚。可惜我却没有一点新娘子的心态,就如走过场一样把自己脱光,钻进被子里。当他笨拙地爬到我身上,进入我身体时,我没有一点欣喜,只想着快点结束吧,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

  我知道我不应该那么对边玛,那样对他不公平,无论如何,那不是他的错。但我就是提不起兴趣,我只躺在那里,如砧板上的肉,他愿怎么吃就怎么吃吧。直到他累了,没了兴趣,发出了呼噜声,我才睁开眼,坐起来,望着那一扇小窗,怔怔地流泪。

  不知什么时候,心里突然有种预感:扎西在楼顶上。

  起来穿上衣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顺着梯子爬上去,果然看到一片银白中有两个黑色的影子。

  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转地飞舞,扎西正抱着黑鹰在无声地抽泣。

  我慢慢走过去,俯下身搂住了他,泪水如决堤一般,倾泻而下。

  在这个雪夜里,扎西抱着黑鹰、我抱着扎西,为我们无可奈何的命运,一起坐到了天明……

  冬宰是草原上最热烈盛大的活动,也是最欢快的日子。当帐篷里升起炊烟,翻起热浪,快乐洋溢在每一张笑脸上。

  一年中最高兴的日子就到了。

  因为要去拉萨,扎西把我们家冬宰的时间不着痕迹地提前了一周。出发的那天早上,公公早早起来,笑逐颜开,指挥家人拿这样带那样,想来老人家的心里乐着呢。今年小牛长得很好,可以多淘汰一些老牛了。

  这段时间一直下雪,冬宰这天却突然放晴,远山白雪皑皑,近处人欢马叫。

  全家一起到了牧场上,还请了村里其他小伙子帮忙。早早把牲畜赶了回来,男人们围在一起议论着某一头牦牛会有多少肉,不时传出爽朗的笑,连一向阴郁着脸的扎西也露出了笑脸。

  屠夫是我们从村里带来的,小伙子们负责把要宰杀的牛羊聚到一起,由屠夫统一操刀,然后给他一点钱和牛羊的下水作为回报。当帐篷周围牛哞羊叫,已经有些醉意的屠夫解开了他随身带的羊皮包,叫着:"卓嘎,给我一点热水。"

  "呃!"我在帐篷里应着,用塑料壶提了一壶开水出去,看屠夫在石头上磨他的刀,一把把精致明亮的钢刀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别看我们是牧民,长年以肉为主食,就想当然地以为我们随便杀生那就错了。杀生是我们最大的忌讳,哪怕是一只小虫子,我们也只是把它赶走了事,不会随便弄死,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习惯。所以宰杀牲畜有专门的屠夫,这是一个特殊的职业,它和铁匠、天葬师一样,是人们所需要的,却又让人瞧不起,他们吃饭都不能跟普通人坐在一起,喝酒时杯子不能跟其他人的酒杯放在一处,而是放在地上或是角落里。一般人家是不会跟屠夫、天葬师、铁匠这三种家庭通婚的,他们的孩子如果结婚,只能找和他们相匹配的人家。从事这种工作的人要么是世袭,要么就是被生活所迫。

  我记得在拉萨时,有一天晚上嘉措跟我说起过他没去拉萨之前的事。说后山有个很漂亮的姑娘喜欢他们哥几个,他和扎西商量也愿意娶人家。就是因为姑娘的爷爷曾经从事过天葬师的工作,他父亲没有同意,那个姑娘后来嫁到别的屠户家庭去了。

  看着草地上今年要宰杀的牲畜,每一只都膘肥体壮,心里十分高兴。

  牦牛我们一般饲养七到十年,绵羊则三到五年。当然,年限越短肉质越好。每年宰杀的数量是按牲畜的比例来计算的,一般在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五之间。老弱病残和不产奶的是优先淘汰的对象。

  我看了看天空,蓝得如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明亮亮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晒得头皮都有些疼痛。远处,不时有雄鹰鸣叫着划过天际。男人们都脱了一只袖子拴在腰上,亮着古铜色的膀子在太阳下大声说笑。

  婆婆在帐篷的东边石头上点了一堆桑烟,嘴里念念有词,超度牛羊的灵魂,感谢它们为我们提供食物。

  宰杀开始了。男人们帮着按住牲畜,屠夫一刀下去,热血四溅,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鲜血哗哗流入盆子里,所有人都开怀畅笑。

  女人们负责烧水。帐篷里,弥漫着湿润的热气。婆婆一直坐在火塘边,白发有些凌乱。她把最好的牛粪往火里扔着,牛皮风箱对着火炉一挤压,熊熊的炉火就翻卷着往上蹿,映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发出淡淡的红光。我把烧开的水一桶桶提出去,放在男人们身边,偶尔,也帮他们冲一下手。总有那么两三个小伙子趁我不注意,往我袍子里抓一把,我便就着手里的瓢打过去,那人便捂着手夸张地乱跳,其他干活的人便"嘘"声四起,一时间,草原上笑声飞扬。

  这是个欢乐的时节,就如农人看到满地的青稞成熟一样。

  冬宰的第一件事,就是灌血肠。即把牛羊的肠冲洗干净后,用血和糌粑、肉混在一起灌进去,有点像内地人吃的香肠。只不过我们的血肠不用烟熏,煮熟后用刀切着吃,男女老少都爱吃。

  男人们灌了很大一堆血肠,扎西拎了一串进来,放在锅里煮着。

  婆婆叫住正要转身的扎西。

  "叫周围帐篷的人了吗?"

  "叫了,他们晚上过来。"

  "咱们带的酒够不够?"

  "够了!"我正在舀开水,闻声笑着响亮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婆婆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只一个劲地往火里扔牛粪。

  公公作为总指挥官,背着手进进出出,叫叫这个喊喊那个,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分肉的男人们则人手一瓶啤酒。冬宰是牧民最高兴的节日啊,奢侈一把又何妨。

  傍晚,我把煮好的血肠用盆装了放在草地上,插上几把小刀,把辣椒放在石头上,男人们就提着酒瓶围了过来,坐在蓝天之下,大声地说笑着,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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