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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往事如烟,如今反思,我们当年那么狂热,是因为此前中国的各级当权派的权利太大了,一有政治运动,他们就奉命从群众中按定额(一般是百分之五到十)揪出“反革命”、“右派”、“四不清分子”送去劳动改造甚至投进监狱。我爸和我妈被打成“右倾”和“右派”,他们的罪状之一就是“反对领导就是反党”。我爸说,那领导的手下还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子说:“要是在战争期间,早把你枪毙了!”而“文革”一开始,当权派都纷纷被打倒了,就好像是真有报应似的。大家像过狂欢节似的。但是,没想到这“大民主”带来的是大动乱和大劫难。国家也一步步地走向“崩溃的边缘”。

  因为我妈曾是右派,所以我申请加入红卫兵没被批准。后来社会上掀起“破四旧”运动的时候,我见到红卫兵在学校里把一些街道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弄到学校里来打,我看了很不舒服。有一次我路过21中的时候,见殡仪馆的大卡车停在路口,有许多小孩蹬上车轮扒着车帮探头往车里看。我也扒上去看了一眼,车里摆满了从各中学收来的许多被打死的人的尸体。不一会儿几个殡仪馆的彪形大汉用担架抬着几具尸体从21中快步走出来,一路吆喝着驱赶看热闹的人们。他们来到车前,把后门打开,把尸体甩上车,再把后门关上,然后攀上卡车,坐在尸体堆的两侧,面无表情地扬长而去。

  后来我们班里也开始开会批判一些同学,那时有个口号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的好朋友王开平也被骂“狗崽子”,我很气愤,就跟骂他的红卫兵同学吵了起来。因为吵了架,有很多同学怕我吃亏,就帮我在学校开了证明,当晚我们就离开北京去“大串联”了。同学姚震的爸爸是北京火车站的主要领导干部,他带着我、侯红军、刘安阳,不买票就上了火车。

  那时我19岁,第一次坐火车离开北京出远门。

  我兴奋地把头探出车窗外,迎着风看那疾驰着的田野、乡村……突然,一块黏糊糊的小东西“啪”地一下糊在我的脸上。我用手一抹,见是黄黄的、臭臭的——是前边窗口的小孩儿拉的屎,他妈随手扔出窗外,风把那其中一小块儿吹到了我的脸上。我在同学们的笑声中去洗手间洗脸。

  车到天津站,站台上有许多叫卖天津“狗不理”包子的手推车,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我要了两盒,售货员从车窗把包子递了上来。包子是用木片盒装着的(就是做火柴盒用的那种木片),一盒四个包子。我用刚洗过小孩儿屎的手抓起包子分给同学吃。那包子真是隔皮儿见馅儿,咬一口下去,汤汁顺嘴流。等火车开了,我们把包子也吃完了,我才后悔没有多买几盒。要知道那时候才刚经过“三年困难时期”,这包子又不要粮票、油票、肉票。如今时隔40年,无论是1991年我去天津采访时,在“狗不理”包子铺买的包子,还是在广州超市买的速冻“狗不理”包子,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包子了。

  第一次乘火车旅行虽然以“大串联”为名,但我们也只是把同学带来的传单在火车上撒了撒,主要还是到处走一走、看一看。我们去了上海、南昌和武汉,每个城市只逛了两三天,现在还有印象的是:在南京,火车在晨曦中开上渡轮过长江;上海的早晨街边摆了许多马桶;武汉大学的风景很美丽;信阳车站卖的烧鸡真好吃……那时候,“大串联”才刚开始,火车上并不拥挤。

  在武汉,站在长江大桥上,可以望见数十头大鱼的脊背在滔滔的江面上沉浮,当地人告诉我们,那是“江猪”。几十年后,我再去长江的时候,就再也见不到“江猪”的影子了,不知那江猪是否就是现在已经灭绝了的长江白鳍豚。我和刘安阳还跳进长江,学毛主席的样子“畅游长江”。长江的水流很急,我们只能顺流从长江大桥的两座桥墩之间游过,然后赶快奋力游回岸边。稍不小心,我们就会被江水冲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第一次串联我们去了10多天,直到把每人带的二三十元都花光了,才回北京。

  我背上相机,吹着笛子去“大串联”

  学校每年9月份都会组织去农村秋收,虽然这一年社会动荡,但还是有老师组织我们坐火车去北京南口的山上帮农民秋收。

  南口在京郊北部八达岭长城的脚下,是有名的古战场。这里的山也特别漂亮,沿着盘山的石板路走上去,在山洼里出现了一个小山村,这山村之上还有一个山村,一上一下相隔两里地,村民都是一个姓的。我们住在老百姓家,先帮他们收小米、割谷子,再到山下的大田里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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