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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每一茬菜收完以后,地就要翻一遍,把地面的杂草和菜根都压在土里。一开始,我翻过的地回头一看,又被我踩平了。经老王指点,我把练武术的架势拿出来,脚下生根,待周围的地都翻好了,才向前迈一步。

  在菜地,育苗的工作是技术活,都是老王来做。他从不放心让我们做。有一天,他要到大勐龙街上去办事,就交代我给苗床淋水。苗床在水渠边,上边支着半尺高的棚子,用草排盖着遮阳。我的工作就是用草排沾着渠里的水从上面轻轻地淋下去。我淋一会儿就伏下身子看看棚子里,只见里面像下小雨一样,淅淅沥沥地,真好玩。于是我就上上下下地淋……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第二天,我一进菜地,只见老王愁眉苦脸地蹲在苗床边。苗床上的草排已掀开了,小菜苗都东倒西歪地蔫了。老王不无埋怨地说:“都是你,把菜苗都给我浇死嗒。”

  老王在田间地头和山坡上种了许多木瓜。木瓜结果以后,他经常在我们休息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已经捂熟了的大木瓜来,三个人分着吃。我们的木瓜的种子是从景洪的热带作物研究所弄来的,品种特别好,吃起来可香、可甜了。等他捂熟的木瓜多了的时候,我们就挑去饭堂,给大家当饭后果。老王捂木瓜的地方是不告诉外人的,但他说只有一个知青发现了这个秘密,经常来偷吃。

  放工的时候,有时同学们从山里扛着锄头往我们菜地边的小路走来,女生林兵和葛安霞唱着二重唱。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格外悦耳,那歌是大型歌舞《东方红》里的《五彩云霞》,至今难忘。

  菜园里还有一个难忘的景象就是:每当烈日当头,我中午挑粪到菜地,都会见到粪池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五彩缤纷的蝴蝶。它们大小不一,花纹各异,翅膀呼扇呼扇的,它们不时还上下翻飞,翩翩起舞,那景象比任何蝴蝶博物馆里的展览可漂亮得多了。我曾经抓了两只巴掌大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做成标本,放在信封里寄给我妈妈。

  在西双版纳我经常写信给我妈和我爸。我妈每次都及时给我回信。我们的信都很长。信里的妈妈从来不发脾气,政策水平很高,而且慈祥、温柔。我妈的字特漂亮,信封上总贴着新近发行的纪念邮票。有毛主席诗词的,有毛主席和林彪检阅红卫兵的……我至今仍保留着几十封这样的信。后来,我回北京探亲的时候,当我问起我妈妈,我给他们写的信是否还在时,她说:因为怕被抄家,她把家里存的信和祖传的几十个黄绫子奏折等东西都烧了;连大衣柜门上浮雕的飞天巨龙也让我弟弟用刨子推掉,用黑漆涂上了;我姥爷留下来的绿色鲨鱼皮刀壳、带一双象牙筷子的蒙古腰刀,被“处理”掉了;我奶奶从新加坡寄来的饼干铁盒上的裸女像也被刮掉了……

  我的哭,像狼在嚎

  梦是迟早要破灭的。“文化革命”的风潮终于还是吹到了西双版纳。昆明两派武斗和政治斗争见出了分晓,以“站队划线”为旗帜的政治运动开始了。当时每天早晚都要大家拿着“红宝书”,排着队向毛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有同学认为是“红海洋”式的“极左”形式。他的私语被个别同学汇报了,总场还派了工作组来组织学习,并批判“错误思想”。我记得赖万京在宿舍里唱起了样板戏《红灯记》里的选段:“小铁梅出门在外,防野狗……”然后还说:“以后咱再也不先知先觉了!”我从那时候开始对样板戏有了好感。那时,我开始预感到,我们虽与政治旋涡的中心北京已远隔数千公里,但可能终究逃不过去。

  我们55名北京知青和队里的老工人一起生活、劳动了一年。上边领导突然给我们“划线站队”,说我们大部分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并犯了路线错误,要把我们分散到其他生产队。上拖拉机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王广丰和李承安等老工人把一筐筐的木瓜、甘蔗和菠萝装上我们的车。拖拉机开动了,突然大家都哭了起来,我也觉得喉咙很痒,鼻子一酸,就哭了起来。但是我自己觉得,我不是在哭,而是在嚎,像狼一样地嚎。

  后来,老李告诉我,那天他们老工人也哭了。

  我和曾塞外、王惠民和安仲凯四个“老高三”的男生去了前哨六队。前哨六队地处中缅边境最前沿的山口下面。境外就是有名的“金三角”地区,属国民党“残匪”控制的地方。由于“敌情”紧张,所以,这个队的几十位“老工人”都是1965年刚退伍的老兵,他们当兵的时候是铁道兵,是修建成昆铁路的。成昆线横穿横断山脉,沿途几乎都是高山峡谷,那里的地质构造又非常复杂,铁路要穿过许多山洞,所以,当年修路的铁道兵工作非常艰苦。现在在成昆铁路旁还留下许多当年在施工中遇险牺牲的战士的坟墓。我们队的这些老退伍兵都有许多故事,也有许多牢骚。他们身上带着一股痞劲,但很豪爽,很好打交道。退伍兵来自云南各个地方,有的是少数民族,很多才结婚不久,婆娘们大部分是从老家娶回来的,大家一起干活时常开玩笑,嘻嘻哈哈的。我们队还有几位60年代初下乡的昆明和四川的“老知青”。一个生产队大人小孩将近100人,我们被分到不同的班。

  我们队是武装连队。每人都配了枪,这些枪都是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有7.62毫米带枪刺的苏制步枪,有转盘式冲锋枪,还有转盘式机关枪。我的枪是苏联制的卡宾枪,好像没有发子弹。枪刚拿到手时我拆呀玩呀,玩得很熟了,但没几天就玩腻了。房子虽然是砖瓦房,但很潮湿,过不久枪都生锈了。

  我们四个同学来前哨六队是曾塞外牵头的,他是北京化工学院附中毕业的,生性幽默,鬼点子多,个子不高,两只大眼睛滴溜圆还有点鼓,大嘴巴总爱笑,一看就像坏人,但他其实心地善良,很善解人意。曾塞外的父亲是江西老红军出身的将军,他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文革”期间,他爸怕他学坏,还曾把他送去内蒙的部队当了几个月兵,所以他很快就和队里的老退伍兵们混熟了,经常在一起开一些很痞,甚至很荤的玩笑。王惠民虽然身体不太好,但是他“文革”中潜心学医,会扎针灸,又看了很多“赤脚医生”的书,所以他当了队里的卫生员。有一次,我在山上管理林地时,和大家一起弄到一个大马蜂窝,里边有很多蜂蜜。我们就把它分着吃了。可是回到宿舍后,我的肚子就绞疼得厉害,王惠民就在我肚子上扎了一针,肚子立刻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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