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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这个聪慧的广东仔还蛮细心的。我一听很高兴,连忙让他下楼去街边拐角处的报刊亭,花一元钱买了一份深圳特区报。正像郑松松说的,报纸上厚厚的好几个旅游版面,仿佛整个世界,都可以由此出发。那一年初秋,深圳大大小小的旅行社,像一窝蜂似的,纷纷推出名目繁多、丰富多样的旅游套餐。如果选择一日游玩上三五天,基本就可看遍深圳城。我拿着报纸花花绿绿的旅游版面去找父亲,岂知他竟然哪里都不肯去。他说他这么个年纪了,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看,能来深圳看看自己的儿子就够了。好说歹说,才作了一点小小的妥协,总算同意去世界之窗玩一玩。也许是那地方名气太大了,来深圳之前他就知道深圳有个非常著名的世界之窗。当然,也有可能是那地方太奇特,太自负——难道一天就真的可以走遍整个世界吗?真的会有这样的地方?没准他心里正被纳闷和好奇这样的想法折腾着呢。总之,最后他被我说动了心,答应去看一看“全世界”。

  那天早晨,我和父亲登上半旧的浅绿色旅行巴士。没想到巴士上只有我们加另外一对老夫妻,总共才四个人。临到出发,急急忙忙又跑来两个年轻姑娘。廉价的衣着和怯生生的表情,像才从内地来这里不久的打工妹。她们在为什么事争执不休,一看见我们注意她们,马上就羞涩地停止说话。女导游很肥胖,不满意两姑娘姗姗来迟,用广东话批评了她们几句。她们听不太懂,自顾自地你捏我,我捏你,根本没在意,把个女导游气得要死。

  巴士拐出停车场,胖女导游心不在焉,机械地背诵世界之窗的介绍词,结果总是出错。哎,整个世界,整个地球呢,怎么能放到一个窗户里去?这一点,任凭女导游怎么说,那两个内地乡下来的姑娘就是没有听懂。你不能责怪她们愚钝。人家花钱来坐你的车呢。

  我暗地里猜想,胖导游是不是跟男友吵架了?她神情沮丧。车上很安静,我和父亲也保持着沉默。有时,我会小声给他介绍周边的情况。后座那两个兴奋的年轻姑娘,精力充沛,一直兴奋地低声说着什么。

  我们一路向西。初起的太阳,斜斜的在后脑勺上温暖地抚摸。每个人都拥有足够的空间。六人+二人=一辆大巴,平均能分摊多少座位?这在拥挤的中国,简直是极度的奢侈。马路两旁不知名的鲜花盛开。司机对我们无动于衷,像个机器人,只管开车停车。要等到了停车场休息,他才回到人类中来。然后像个老农民似的,站在大巴五米开外,慢悠悠地吸着香烟。

  我们按照规定的线路去游览世界之窗。这个小型的模拟世界,搜罗了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国度,按比例缩小安放在青翠的草地上。那些蹲在地上的国家和城市,小型的无法进入的建筑物和弯曲道路两旁悠扬流泻、无所不在的音乐,都让父亲惊讶和欢喜。迎着温煦的暖风,父亲瘦消的身影走在阳光里。那两个姑娘诧异地说,整个地球上的城市都在这里?不会吧?

  她们相互询问,红脸蛋透着害羞和稚气,两人不想找女导游,就相互轻声问来问去,却都没有答案。尽管没有答案,并不妨碍她们开开心心到处飞跑。她们像闲不住的小鸟,瞬间便飞得不见踪影。在世界之窗的碧绿草地,父亲站在飞泻的人工瀑布下,任湿润的水花飘洒在头上和脸上。

  记得初次见到韩潮,我曾给朋友们谈起过父亲。谈到父亲,我不由自主会有一种恭敬。他的坚强、忍耐和才华,都给我很深的影响。我少年时代阅读到的那些美丽忧伤的诗文,是他一本一本从中学图书室或同事们家里借来的。现在,世界有了太大的变化。父亲站在面前,触手可及。他胡子粗糙,手背上有老年斑,外衣皱巴巴的,满头密密的白发,又像个斐济人。啊,朋友们,我现在不是在想象中向你们谈论自己的父亲了。现在,我就站在他身旁呢。他不仅喂养了我的身体,而且还丰厚了我的精神,直到我十八岁出门远行。

  远处是总统山。几位美国总统雕刻在山坡上。父亲眯缝着眼睛张望。他有文化,懂得什么是总统山。阳光从树荫里撒出来一串串的光环,被风吹动,像在舞蹈。中国有那么多杰出的皇帝(秦皇、汉武,成吉思汗),有那么多科学家、艺术家和文学家。到了现代,更有那么多革命家和领袖,为什么不塑造他们,反而去塑造外国人?

  忽然,我手里的电话响了。一看号码,是唐爱国来的,他问我在哪里?我说我陪父亲在华侨城的世界之窗。他要赶过来请我父亲吃顿饭。我说别啦,你忙你的吧。一会儿我们还得去蛇口的海上世界。那样说不定就会扑一个空。我边打电话,边望着父亲。几十年前,他该也像我一样,那时他的皮肤肯定是健康而富有弹性的。儿时的记忆,是有些模糊了。不过我敢肯定,那时他一定是牙齿洁白,头发漆黑,充满朝气。母亲常说他年轻时很像现在的我,不,应该是我很像年轻时的他。时间是个冷漠无情的家伙,时间将青春,健康,生命,一点一点偷走。昔日朝气蓬勃的俊秀青年,如今变成低眉顺眼的佝偻老者。

  现在的我是他年轻的映照,而他的现在正是我未来的呈现。青春是这样延续的么?健康是这样传递的么?生命是这样交织的么?我想跟父亲谈一谈,跟他讨论一下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迄今,我的生命长度只是他一半。再过几年,我三十岁,他将六十岁。再过三十几年,我自己也将六十岁。那时的我是不是就是他现在的样子?那时我的后代,我的儿子或女儿,他们又会是我这个样子么?想了半天,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父亲在深圳转了几天,玩得很尽兴,看看差不多,便执意要回。那段时间我的工作也忙得焦头烂额。父亲说,年轻人啊,工作第一。他是个沉默的男人。年纪大了后,更加沉默寡言。望着父亲沉默的脸,我总是想要从皱纹里,寻找出当年他招手唤我近前的笑眯眯的神情。那时的他还是年轻的,是宽厚温存的,是有笑容有计谋的。幼年的我,经常被他逗得瞠目结舌。他常常喊我近前,忽然就变出几粒甜甜的水果糖,握在手里让我猜是单数,还是双数(一颗,还是两颗)?我呢,总是拼尽吃奶的劲,奋力掰开他的手指挖出水果糖来,扭头就跑。这时父亲就笑了,故意追跑几步,像要抓住揍我几巴掌似的。他笑得很开心,爽朗的笑声直扑我童稚的狂喜,飞逃的小屁股。直至今日,这样温馨的场景,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后来他更加沉默,只有到学校走上课堂,才有一种力量让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男人开口说话。只要站在课堂上,手指触及粉笔,他就仿佛变了个人,变成一个在飘飞的粉尘之中,滔滔不绝指点江山,气吞万里如虎的人物。

  后来,不顾我的劝阻,他自己收拾行李要走。拎着行李走出简陋的租房,不是我送他,而是他送我,因为他想要去看看我的公司。可是,走到公司楼下,他却又说,好了,不去了,你回去吧。他说他只想站在高大建筑物下,看看我工作办公室的窗口就好。父亲是一个感情低回的人。你的公司还刚刚起步,你租来的房子太小,不应该是你的恋栈之地,好好干。他这样说。没错,他想的正是我想的。工作!只有工作,才是年轻人应该呆的地方。

  上火车前,他从包裹里掏出一本旧书递给我。我接来一看,是本老旧破损的《论语》。父亲说:“古人谓半部论语治天下,可见这书还是有些用处的。它能够流传数千年,也说明它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不管有没有时间,你抽空看看。”

  我毕恭毕敬地说好的。我知道,父亲也知道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一切都变得太快,我们总是来不及看清楚周围的一切。

  “我们老了。我们是不懂了,现在这个世界,成了这个样子。”他常常摇头说。

  “难道不好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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