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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麻翠先瞥他一眼,也不看谁,只撇着嘴说:

  “我不怕他摆阔,就怕他喝多,特来抢他酒杯的!”说着就晃着两个大耳环也不用谁敬让,独自大摇大摆地朝焦大轮子处走去!

  焦大轮子有些急,但他也没办法。只能在她的话声中一个劲干咳着给予其收敛的警告,但麻翠先却根本无视他的存在,他就只好叉开五指、举起、一阵紧似一阵地去梳理他的背头,咧咧狮子嘴似的大口,诙谐地打圆场说:

  “女人的桌子上不能没有男人,男人的桌子上也同样地不能没有女人,尤其我这漂亮老婆。”

  这样,人们才冰释了脸上僵硬的肌肉,绽开一张张紧抿的嘴巴,仿佛寡妇得了儿,嘻嘻哈哈地笑闹着,缓和了尴尬的局面。

  焦大轮子指着孔小妮的徒弟们说:

  “你们几个,到那两张桌子上散开入座!”又指指自己身旁那几个座位向葛晓音们说:“你们仨来这儿坐。”

  那几个女孩子笑容可掬地围坐在桌子边。

  望着这些女孩子,葛晓音的心里却忽地难过起来!因为、因为、因为她看见她们真像她的从前,像她从前在陶金水那里那样——服从却又掐了头的苍蝇般茫然瞎飞。要不是现在她被妹妹晓乐和陶金水的金矿出事的问题分散着注意力,要不是她还得应付眼前这些个陌生而出其不意的人和事,她简直不知把自己如何搁置。

  葛晓音有点坐立不安。忍不住跑出雅间去给晓乐打电话……

  焦大轮子摆酒设宴,叫石羊市的各界头目和孔小妮的徒弟们也来吃饭压根不是他的本意,而只是用来配套场面和显示他的财力、人品及在石羊市大小头目中的地位,达到与葛晓音套近乎的目的。谁知花这么大的代价,却连一个想让葛晓音挨着自己坐下边吃边说的愿望都没能实现。于是,他就不由地唉叹一声,在心里恨恨地骂道:

  “真他妈的倒霉!”

  但倒霉在谁身上呢?他想首先是自家这个不管不顾的老婆麻翠先,再就是自己有眼无珠雇用下的傻帽司机二狗小。二狗小是他的司机班长,也是他老婆的专职司机。他今天打电话,让二狗小派两辆车来孔小妮美容厅,这消息肯定是二狗小告诉了麻翠先,麻翠先早就注意上他成天往孔小妮美容厅跑,所以才来搅局。

  不过,也怪葛晓音,叫你坐,你坐下就算了,却偏要一会儿叫孔小妮来坐,一会儿推白莲,一会儿又指着那些大大小小本已坐好的头头脑脑们往过移!结果推来推去,就把二狗小这个孬种推到了自己的左边,使自己仅仅在一霎霎的功夫,变作一个可怜的战俘,被自己刁蛮的老婆和傻里傻气的二狗小一左一右地夹击了起来!这还不算,现在葛晓音干脆饭也不吃了,说打个电话,却一去这么长时间,真他妈的让人欲哭无泪啊!

  这样,他先就对二狗小恨上添恨。尤其这当儿,因为,不管什么事,只要让他一搅和,总会成浑水别无它果!但恨管什么用,恨只恨自己有眼无珠!

  是的,他原本让二狗小给他老婆麻翠先开车,目的是派他去监督她,可他却蠢的要命,简直像头驴!

  其实,二狗小啥不懂得,但他拗不过麻翠先!他是司机,麻翠先叫他东,他不敢往西。麻翠先给他的钱又比焦大轮子的多得多,还给他买新衣、抽好烟。最近,她对他还生出些别样的情怀来!麻翠先不比他的婆姨差,难道到嘴的肥油还要让白白流掉?再说人不能没有良心,尤其,他对麻翠先也是发过毒誓的!如果要背叛她,那不等于背叛自己吗?所以,凭他焦大轮子怎样不悦,他都无视他的存在!他不怕他,许多事儿都是他老婆做主,即使事发,他已经想好,在他那辆越野车上做点文章。那敢情越好,干脆与麻翠先做个长久夫妻,叫他焦大轮子威威武武地做个睁眼瞎。只不过,他现在还不想那样,因为焦大轮子一死,或者出现一点点意外都与他没利,那就等于断了他和麻翠先的油米柴盐,还有他的那些孩子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吧!那样的事儿太危险!再说也不能一点儿不为麻翠先着想。

  葛晓音回到酒桌上,带着一脸的心思,仍是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但总算让焦大轮子情绪好了起来。不过,令他遗憾的是满桌子的人不知怎么了,都像木头一般,傻呆呆没一点活泛气。应该说桌上生蚝、鲜鲍、大排翅; 葱油圣子、 蒜香扇贝; 还有铺在木制大船里、高高顶在冰上的龙虾刺……以及一些白莲和孔小妮们闻所未闻的菜肴绝对能使人喜形于色而食欲大振,可谁知……唉,焦大轮子有点烦躁。尽管他没话找话地一个劲儿挣扎着往起掀:什么倒酒时的歪门邪道、卑鄙下流,什么堆起泡沫后的恶贯满盈、改邪归正,什么举起杯子时的过电,什么破谜语中的两个女人背对背、两个男人面对面等等,这一些插科打诨的酒桌调料,始终对葛晓音不起一丁点作用。虽然她也努力地想在这从未来过、且又是这样的场面上做出个高兴的样子来,但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这时候,她望着焦大轮子套在脖子上的领带,盯着领带上扭着的鳄鱼。使她不由地又想起早就脖子里扭上鳄鱼的陶金水来。

  鳄鱼?哦,鳄鱼,不,最主要是你自己曾经离不开的那条鳄鱼。噢,你与那鳄鱼……葛晓音开始用思想重新测量以前自己所走过的路程。

  那时,她在深圳大学读书,是那条鳄鱼用钱供着她和在另一个城市读大学的妹妹晓乐。她咬碎银牙肚里咽,含屈忍辱不问世事,只想赶快念完这四年大学,找一份工作,好还清那鳄鱼的孽债。由于她的埋头苦读与疏于和人交往,她被同学们称为冷面美女。

  然而,即使如此,也仍然有血气方刚的异性走近她的生活。

  一个晚自习,她打开书本,一封没有邮票的信笺,灸热地跳入她眼帘,她认的,那是她身旁一个男同学的字体。当她确定发信人的身份后,她霍地扭头,她看到他正凝视着她。两人眼光一触,他的脸立时烧成红霞,像做错事的小学生般慌忙低头。她也就把头低下去,但那种刻在他脸上的专注与纯真却牵动了她爱的神经,至今刻骨铭心。

  她展开信,他却逃走了。

  晓音:

  不见你,我的魂丢了。我什么都可不要,唯独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苦得很。你像一条虫,动不动就潜入我心中作乱。我很累,因为你似乎无视我的存在!我整天神魂颠倒追踪你,你却从来都视而不见。你与我近在咫尺,却好像比与任何一位同学都远……可能,你不属于我,但你属于谁我也不敢肯定。你好像装在大多数男同学的心里。我诚惶诚恐!然而,即使有一天,你待我也像我对你一样了,可我又能怎样?又敢怎样呢?对我来说你是天仙,你是仙女,我、我不配!不配!不配!

  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

  激动、亢奋、眩晕……一时间,她好像刚刚懂得了这些词汇的词义,且又属她之所望。但她却不想、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非分之举,即令她爱欲腾升,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真的,她自责、自怜到无法自拔。她恨那个叫做叔叔、叫做陶金水的人……但又无法离开他!他倒也不是赖着她,而是她必须依靠他。她和妹妹离开他的帮助,会是一种什么境况?她倒也真希望自己学到些东西,但又精神恍惚、萎靡不振,她恨陶金水,当然就冷若冰霜、满脸报复欲。是的,她就是如此地复杂、复杂!尤其看到她同桌的求爱信时,简直就是把原有的伤疤重新拉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那几天,她没去上课,她也不头痛不发烧,但浑身就是软软地打不起精神来,她只会去林荫道散步。散步?该散就散呗!但她偏就一边散一边把天竺葵和一种郁郁葱葱、鲜嫩欲滴的小花撕得粉碎。她时刻惦着自己那个想恨又恨不起来的父亲的嘱托。那些日子,她的游移不定和神思恍惚都在她的同学的视野中,那男孩儿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地鸣锣收兵了,而她忽然又换了另一种态度,她记得她夹在同桌书本里的那张纸条上的字句:

  “如果你叫我走,我就头也不回,抛弃一切!”

  然而,当她要真正地扑进他怀中时,他却又退缩了!就在他们相互温存爱抚的那一刻,就在她准备讲出自己经历,要把自己奉献给他的那一刻,他退缩了。她那时就想让他知道、知道她的一切,她认为,她不是他想象中的她。

  然而,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他像许多青年人一样复杂。

  尽管来自其身内和身外的力量强烈地充斥着他,但他还是把车给生硬地刹住了。他怕自己滑得更远,他怕摧毁一切。他逃避,他自认她洁白无瑕,是他自己污浊,于是,他在爱的最巅峰、在他来说纯属陌生的极端境地中刹住!他知道那可能是一种什么也无法比拟的欢愉,但他不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永生永世都不能!他痛苦地跑出来,像山中被阉割的狼,“啊啊啊”地长嘶着,向湖边跑去!

  八岁?八岁那年夏天,他刚入学不久。一个热喇喇的中午,他背着书包放学归家,一辆大马车从学生队伍中驶过,马惊,车轱辘从他肚子上碾过……几个月过去,人站起来了,但他这时候需要的那个功能却已经不在,而只剩下了小解的功用!不,他那会儿好像还不懂得长大以后的事儿,可他现在……现在才明白!不,他早就、一步入青春期就明白……尤其与同学们洗澡时……

  但葛晓音却不明白,她蒙羞受辱,愧疚不安。她自认昧了良心,上天在报应。最终将自己至纯至真的爱恋,彻头彻尾地撕毁埋葬了。

  现在想来,那是怎样一种感应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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