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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长,唉,你看这……"一个管事的老头过来,跟舒要根打招呼。

  舒要根脸色阴沉,没回话,也不用装笑脸,走上前去,把白布单轻轻地揭开了一角。舒要根又是一惊。陈胡子和前面死的那四个人一样,眼睛都是睁开着的,瞪得溜圆,透着惊恐和委屈。他伸出手,把陈胡子的眼皮往下抹,竟然一点作用都没有。那眼皮看起来和活人的差不了多少,柔软且有弹性,而实际上,手一接触,那眼皮却是冰硬的,非但没有弹性,还像是石头雕成的一样,仿佛有点硌手。唯一让舒要根感到那眼皮和活人相似的地方是,陈胡子似乎也在用劲,用他的眼皮抗拒着你的力气。你越想往下合拢他的眼皮,他就越是要往上睁得更大。稍稍地僵持了一会儿,舒要根就放弃了他的努力。他不知道,如果霸蛮地和陈胡子较劲,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对于接下来出现的不可知的境况,舒要根心里虚得慌。这个把月来发生的事,已经让他心力憔悴了。盖上白布单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从布单下面隐隐发出。声音似有似无的,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再看,不再停留,离开尸体,朝人多的地方走去,只感觉后颈窝里像被吹进了一丝凉气,寒冷至极。

  "会长,里面请吧。"老头把舒要根请进厢屋里坐下。一个女孩儿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请他擦脸。舒要根拧干了毛巾,意思地擦了一下,那女孩就把脸盆端出去了,然后,再拿了些点心、茶水摆在他面前,退了出去。

  老头坐下来,把陈胡子的死因慢慢地讲给舒要根听。

  "陈胡子粉馆"开在杂家院子靠大街的拐角上,是龙溪镇最有名的一家粉馆。粉馆共有三层楼,一层楼做厨房,二、三层楼都是餐厅。他的生意好,不独是面朝舞水河,坐在楼上可以一览舞水四时风光,更是因为他的手艺独特,粉的味道好,惹来众多嘴馋的人。他请了5个帮手,一天到黑都还忙不过来。

  这陈胡子有个脾气,他制作"臊子"(作料)时,谁也不准看,哪怕是自己的老婆也不允许。每天晚上打烊之后,等那些帮工们回家了,他就把所有的房门都关好,一个人在厨房里配料。这也难怪,开粉馆关键在哨子,哨子不好吃,粉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光顾的。陈胡子保护自己的哨子配方,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

  粉馆因为生意太过兴隆,人手总是不够,陈胡子不得不又收了一个小伙计。那个伙计才十六七岁,是乡下的,没地方住。陈胡子看他人长得也还憨厚,加上年纪还小,想必不会有那些花花肠子,就同意了让他住到店子里,反正这店子也要有个人看守。陈胡子没想到的是,小伙计人虽小,却是很伶俐,面相虽憨,却是鬼得很。他住在二楼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没过多久,他就悄悄地把楼板凿了一个小洞,等到陈胡子关紧了所有的门窗开始配哨子时,他就趴在楼板上,从那一眼小小的洞孔中,看陈胡子配料。

  昨天逢十九,龙溪镇赶场,粉馆一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打烊。等大伙儿在粉馆里吃了夜饭,收拾洗刷之后,快到半夜了。陈胡子自己也累得够戗,想回家休息了,但想到第二天的哨子不够了,还是强打起精神,关了门窗,去配料。

  小伙计脱了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趴在楼板上,把那一双小眼睛贴到孔洞上,看陈胡子配料。

  陈胡子的脑顶心秃得厉害,几乎是寸草不生,在烛光的照射下,光溜溜的。只见他打开橱柜,把五香、胡椒、花椒粉还有老醋等一二十样东西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像是发现有人在他的背后一样,突然返过身来看,等确信并没有人时,才把案板下面的一块五花猪肉扯出来,把剔骨刀高高地举起,正要一刀砍下去时,那手竟然就停了下来,在他的头顶上一动不动了。一口烟的时辰后,陈胡子猛然一个转身,挥舞着剔骨刀像划一个个横"8"字一样,来来回回地舞动着,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叫道:"我砍死你,我砍死你,我砍砍砍!"

  小伙计看到这一幕,感到莫名其妙,以为那是陈胡子家祖传下来的什么法事。不一会儿,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只见陈胡子舞了一阵之后,眼睛就像看到了什么令他十分骇异的东西一样,瞪得溜圆,连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了,刚才的那种勇猛孔武的神态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害怕和恐怖。他低了声,摆着手,说:"莫过来,你莫过来……"一边说一边连连后退,等退到了墙壁边,再也没有退路了,他跪下来,可怜巴巴地哭道:"那不能怪我啊,那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啊……"这时,他拿着剔骨刀的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双手死死地捏住了一样,反转过来,对着自己敞开的肚子狠狠地插了进去,血就扑地一下像水一样射了出来。陈胡子啊地叫了一声,短促而尖锐。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而是两只手都捏住了刀把,共同用力,把那剔骨刀上下左右地搅动起来,肚子里那被鲜血染红了的肠子就骨碌骨碌地流了出来……

  小伙计吓傻了,呆在楼板上,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好一阵,才像是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拉开门,往楼下冲去。楼梯上很暗,加上惊慌,他一脚踏空,骨碌骨碌地滚下去了。

  5天后,是陈胡子出殡的日子。

  陈胡子的墓穴在大树湾,从龙溪镇过去,有15里的水路。

  一大早,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了整个龙溪镇,吹士班咿哩哇啦地吹起了"送神仙"的曲子,敲敲打打,好不热闹。8个杠夫正把棺材往"大肚子"船上抬。那船平时并不载人,是舞水河里挖沙子的船。载人的船是不载死人的,忌讳着哩。陈胡子的老婆就只好托人去请挖沙船,价钱自然高出了好几倍。挖沙船虽然不是客船,而载死人却又比客船好多了,用厚实的青岗木打造,沉实、稳重。

  舒要根是以双重身份来参加陈胡子的入殓仪式的,一是商会会长,二是同乡会会友。他和陈胡子的老家都是灵鸦寨的,两个人年纪也差不多。他与其他几个灵鸦寨的老乡先一步走到了那只大肚子船上,船家给他找了一只肮脏的凳子,用脏兮兮的大手胡乱地抹了一下,不抹还好,一抹就显现出杂乱的手印子,更脏了。

  舒要根摸出一张小方帕,自己擦了擦,然后坐下去,把黑色缎面长袍掸了掸,看着杠夫们抬着陈胡子的棺材,一步一步地互相提醒着小心地上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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