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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康熙哈哈大笑,他抱起那个孩子,让孩子坐在他腿上:“好玩,我的家有好多跟你一样年纪的男孩女孩,他们没见识得很,没见过大草原、也没见过成群的牛羊马匹,你跟我去北京,看看我的家、也跟他们说说你的家,好不好?”

  “我的家……已经没有了……”孩子扁了扁嘴,明亮的眼睛悲伤地看着康熙,“有一群人来,把我的阿爸阿妈都杀了,把我的草原、我的小马还有我的小弓都烧掉了。博格达汗,你说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能照顾我、看见我,那你能把我的阿爸阿妈还有我的草原都还给我吗?”

  孩子的童言触动了康熙的心,他看着这个幼失怙依的男孩,只剩一个老祖母能依靠,他摸摸孩子的头,老福晋的目光中,蒙上了失去亲人的悲哀,康熙猛地想起自己当年,不也是失去父母、只有祖母吗?心中一沉,很快又清醒过来,可怜是一回事,但是现实还是现实,他还不能跟噶尔丹全面开战,他对老福晋说:“老哈屯,我还不能帮你抢回你的草原,但是,那一天不会太远的。我已经叫人给你们喀尔喀的百姓挪地方,就在古北口、喜峰口这些地方,你们先住一阵,不光是你,就是哲布尊丹巴活佛、土谢图汗他们,不久就会南下,带着你的孙孙跟百姓进来吧!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再好的水草地,不是自己的就不敢叫牛羊吃。”老福晋还很固执,她又跪了下去,“臣妾不敢要皇上的地方,只求皇上赐一些兵马,为臣妾的男人孩子报仇,臣妾的家族是黄金血胤,不能给人白白糟蹋!”

  “你家是黄金血胤,可那与我满洲子弟有何相关?你格楚勒拿过银子养过我哪一旗的兵马?还是救过我哪一旗将士的生命?我是个男人不会生孩子,可我知道生孩子、养孩子不容易,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没有妻子儿女?你格楚勒孩子的命是命,难道八旗子弟的命不是命吗?你家族的命不能给人糟蹋,难道我八旗子弟就命贱,活该给你死去的丈夫儿子殉葬?”

  康熙的问话一句比一句犀利,虽没有半个脏字,却冷得彻骨彻心,他的目光如刀,森冷严酷地望着老福晋。老福晋脸色一变,她在草原上位分极高,在康熙小时候就进京见过,二十几年过去,还一直记着那个“娃娃汗”的样子,根本没把康熙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娃娃,今日如此难缠。原本想拿这些位分压着康熙让他派兵,但是站在这块由他控制的土地上,才发现这位博格达汗根本不把黄金血胤的名头看在眼里。老福晋四下一望,都是康熙的人,谁也不能帮她,静默中,康熙握有的皇权沉甸甸地向她压来,老福晋不自觉地跪了下去,连声认错。

  康熙淡淡一笑,将孩子放下,叫他把老福晋扶起来,瞬间,又变得十分和蔼可亲,康熙温和地说:“汉人有句老话,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说的也是一只大鹏鸟平常不乱出声,可是一出声就震动四野。平素我来,你们总说什么‘雄鹰飞翔到草原’,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只是只乱飞乱叫的大鸭子。正像你说的,这噶尔丹不是黄金血胤也没有我的旨意,就破坏草原的规矩,长生天不会不管,我,当然也不会不管!”

  “那您什么时候要出兵?”老福晋颤抖着嗓音问。

  康熙眸光一闪,阴冷的不悦神色马上罩在脸上,老福晋又跪下叩头,才听得康熙冷冰冰地说:“这是朝廷的事,你一个女人,问这么多做什么?把你的百姓带进来,你跟你的孙孙到北京,进宫来住,我将待你的孙儿如同亲生,将来,还让他娶我的女儿,至于其他的事,你不要问了。”

  老福晋诺诺称是,康熙回过颜色,又命人赐宴赐财宝,安抚了蒙古诸王,这才又继续北巡去。

  这一日,走到个叫玲珑谷的地方,夕阳西沉,康熙选了处适合扎营的地面,自有人们去收拾,他策马在附近走走绕绕。规矩现在是康熙身边的大红“猫”了,连北巡都跟着来,缩在康熙鞍上的袋子里。康熙掀开袋口,规矩探出头来,跳了几跳要他抱,康熙把它抓进怀里,规矩爬到他肩上,警觉地耸着肩膀到处乱看。

  平莽荒野,只有行营生起炊烟,直直地飘入天际,在满天溢彩流丹的暮色中,几缕轻烟缥缈,长风一吹,就散得不知去向。康熙摸着规矩,暂且放下了满怀国愁家思,静静地望着光明一寸寸退入地平线后。天地循环,有昼有夜,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也像日升日落,三十六岁,是巅峰也是下坡,人间万物都是他的财产,他能操弄天下,唯一不能完全掌控的,还是人心,或者说,人的感情。

  甚至,他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欲念,即便他极力避免滥情的名声,但是在他心中明白,自己是好色的,他从来不需要去控制自己的欲望,身为君王,他理应克人欲,吊诡的是,他的欲望带来繁盛的儿女,这又是国家昌隆、皇室后继有人的象征。

  留瑕,已经算是他克制己欲的极致了,但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思念留瑕思念得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而在梦里,就肆无忌惮了,她的调皮、她的妩媚,她那孩子般的任性与成熟娇媚的胴体,化成一场场妙不可言的春梦,梦醒后却更加失落。

  规矩粗粗的猫舌舔了舔康熙的脖子,把他的思绪从遐思拉回现实。天已经暗了,夕阳带走了温度,大地即将变得冰冷,他这次没有带妃嫔,漫漫长夜……康熙把规矩塞回袋子里,气闷地说:“这么冷的天,朕身边怎么只有你啊!”

  规矩喵喵地叫了起来,康熙一夹马肚,驰回行营。

  一夜西风,寒宵一片枕前冰,康熙朦朦胧胧睡醒,心知还不到四更,便躺着不动,拉紧了被子再睡一会儿,规矩的毛不长,怕冷,紧挨着他缩成一团,但是康熙闭着眼睛却睡不深,只觉得奇怪,这自鸣钟怎么还不响?

  这半年来没了留瑕喊他起床,他试了几个宫女、太监喊,都觉得很烦,听得心头火起,于是让人到四更就给自鸣钟上发条出声吵他,这才好些。可是,他总是还不到四更就醒来,好像期待什么,又往往怅然。

  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大约是要来给他转自鸣钟,他闭着眼睛,转身向内装睡,却听那人走近他,在他褥子边矮下身子,康熙的心在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后急速地跳动起来,胀得胸口一阵闷热,那人轻声说:“皇上,四更了。”

  康熙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紧抿着眼皮,心中暗骂自己做什么紧张?却还是赌气似的往内滚了半圈,把脸埋进枕头里,那熟悉的官话里夹着一点点江南方言的柔软,最后一个“了”轻轻上扬,绝不会认错的,可他就是不敢相信,怕是自己在做梦,平白又惹难过而已。

  那人轻笑,又是一声轻轻的:“皇上,四更了。”

  康熙“忽”地坐起身来,牛皮大帐,只康熙褥子附近点着一盏烧残的青灯,昏暗的光晕把那低垂的脸庞隐在阴影中。康熙楞楞地看着那张脸慢慢地抬起来,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也许世上的人都死绝了,所以安静得一丝声响也无,像在一个废墟里重逢,那个人依然是从前的那个,可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世界也不是从前的世界了。世界的沉默成全了他们,百转千回的人间,如同阡陌纵横的田野,永远不知道谁会先回头、也永远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转折把人又推回原来的地方,在那里诀别了、却又在这里相遇,原本想着多少说不出的话,可是此刻,还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皇上,四更了,该起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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