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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盘坐在蒲团上,她转着佛珠,留瑕从来不念佛号,心不诚,念得再多,也只是嘴皮子功夫,心诚,不用念也能上达天听。一百零八颗珠子,一颗是一个回忆,佛珠转在手里、碾在心底,她不断地想起过去、没有康熙的过去,在江南几个名城中游历的幼年如同记忆里的南京月圆,隔着二十年,记忆也让时光镀上一层朦胧的月晕。

  没有康熙的过去,即使初次离开父母的保护,在战火中逃窜,留瑕从没落过一滴泪。进宫之后,尽管身份尴尬、前途茫茫,横竖已无父母,倒让她觉得自己没有掉泪的本钱,反而更振作起精神给太后做宫伴。

  渐渐地,退去了江南闺秀的扭捏、磨去了满蒙姑奶奶的任性,成了一个满蒙汉三家的奇异混合。康熙是深宫里唯一的男人,其实与留瑕也并不是不曾见过,只是当时的她,杂在一群如花似玉的妃嫔中,像株小草似的,一点都不起眼。少女时候的留瑕纤细瘦弱,家底虽然殷实,逃难时给她塞的银票也多,但是她知道这些银票很可能要花一辈子,也就算得清楚,脂粉头面能省就省,养成了素妆的习惯,也从素洁中慢慢学会怎么用高雅压过华丽。

  一直以为自己很暗淡,直到某一天,一个福晋来朝拜太后,见到了她,一迭连声地夸她出落得这样水灵,大咧咧地就要留瑕给她做儿媳妇。那时,留瑕才猛然惊觉,自己的容貌是会引人注目的,那颗被紫禁城琢得透亮的心,也曾算过是否要靠这样的容貌去吸引康熙。考虑再三,还是放弃,眼看着宫里的明争暗斗,她选择袖手旁观。

  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在乎,留瑕在那时读了许多书消磨时间,从书中学会宁静淡泊,于是把什么都想得很开,红尘浊世,既然逃不开,随波逐流、听天由命也就是了。直到康熙如兄如父的宠溺,让她做回了小时候的留瑕,他放纵她的骄横、她的任性,让她在他的世界里做个横行无忌的齐天大圣,而他是如来佛,任她翻滚纵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于是有了欲、有了念想,也就变得软弱。

  “无欲则刚啊……”留瑕放下了佛珠,说起了道家的话,无欲无求,所以不受人情牵绊,无所畏惧。镏金的香炉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忧郁、烦恼,最主要是软弱,因为她有所欲、有所求。

  若说身是菩提树,心就是菩提叶,缓缓地飘落,被风吹起又落下,春天花开,东风卷起树叶满天飞舞,像生了翅膀,那么快乐。以为可以自由碰触蔚蓝的天,但是只要风一停,就马上掉到满地的残花春泥中,给马蹄踏过、给人踩过,渐渐地烂了、和入泥了。冬天一到,叶子掉光了,菩提树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风吹断树枝、吹折树干,树也就这么死去。

  “哀莫大于心死,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留瑕对香炉上的倒影说,看见倒影苦涩地扯了扯唇,笑,也像哭。

  外头的女孩子们正在追着规矩,规矩长成了大猫,仗着是皇帝养的,越来越不规矩,宫里人都喊它是“猫王爷”。又跟康熙学了个风流成性,处处去找其他妃嫔的猫儿谈情说爱,能绕过大半个紫禁城到西六宫去蹦出好几窝小猫。它还是个认路的天才,白天跑到别人宫里去找母猫玩,却管保不误承乾宫或乾清宫的晚饭。

  规矩机灵得很,它冬天会偷溜到留瑕被窝里,常常被康熙翻身时候压得喵喵叫;还会躲在炕上条桌下,趁宫女转身的时候,偷吃桌上刚剥好的果仁;或者趴在康熙或留瑕腿上,伸爪去拨他们的手讨东西吃;规矩不爱洗澡,闻着宫女们的发辫有香味,会嫉妒去咬她们的头发。

  “规矩!规矩!你这不规矩的小坏蛋,快过来……”宫女们轻声地唤着,一阵铃铛声又蹿过太朴轩门前,是规矩跑到另外一头去了。

  铃铛响了过去、又响了回来,由远到近、由近到远,像唱大鼓的“唱不完的才子佳人、道不尽的儿女情长,客人您且细听……”,临到末了还要再说一次类似的话“才子佳人说不尽,儿女情长道不完,故事未结,日已西斜,哎……客人您且听……”

  唱过来又唱过去,百般柔情缱绻、荡气回肠,不过也就是两句“道不尽、说不完”就全打发了。

  规矩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很是欢喜。留瑕放下佛珠,香炉上的倒影低垂着眉,一回头,那瞬间的容颜如阳光穿透朝霞,直射进康熙郁沉沉的双眸。规矩在他怀里安分地贴着,尾巴扫着康熙身上的宁绸袍子,发出极轻的刷刷声,也只有这个声音。

  隔着十多尺的距离相望着,东阁与正房相连的镂花月洞门似乎嵌上了玻璃,看得见对方,却谁都没有再往前一步,像是两缕幽魂在阴阳交界处偶然遇见。一个要还阳、一个要赴阴,同时站到交界线的时刻,可以如情人般拥抱,然而在那瞬间之后,就再也不会相见。

  规矩的铃铛又响了起来,它在康熙怀里扭着,那清脆的铃铛声音,如同道士的招魂铃,牵引着、催促着,慢慢地站到那条交界线,规矩“砰”的一声落地,踩在康熙的靴子上,它在康熙腿边绕了半圈,尾巴却勾着留瑕的腿。

  有人走进来,略有些尴尬地说:“太后请贵妃娘娘过去一趟。”

  康熙一语不发,松开了留瑕,看着她走进内寝换了衣衫,向他一福,就随来人去了。康熙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独处的时候,没有与留瑕说上任何一句话。

  七夕当晚,在水榭上摆了点心宴,都用鲜花素果装设,没半点油荤,细巧精致的糕点有的放在冰上、有的用水碟漂着,又好看又好吃。水榭的灯换上了青纸灯罩,将人照得清楚却又柔和,还能在水榭里映出清凉的感觉。撤去了布幔,让空间宽敞些,外头搭了天棚防蚊,康熙与仁宪太后在众人簇拥下过来,都觉得十分舒爽。众人一入座,水榭上开来几艘平底船,上面用荷花装饰着,畅音阁的供奉太监、歌女装扮成水族和凌波仙子,唱着江南曲调,更添雅致。

  “贵妃在外头给你们张罗乞巧的东西,还要绕去看看小阿哥们,会晚些过来,咱不等她了。”仁宪太后微笑,举起甜酒,“来,今日乞巧,我老太太先干一杯。”

  说罢,一仰而尽,康熙与众人也跟着干了,他咂了咂嘴,这酒很淡,有桂花的香气,是给女孩子喝着玩的,对男人,就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放下酒杯,旁边的太监就问:“老佛爷给皇上备了玉泉酿,请示,是否换上?”

  “嗯。”康熙点头,心中略感纳闷,太后平日请客,没这么多心思,身为晚辈,他也不多说什么,怎么今日如此细心?酒入白玉杯中,他闻了一闻,是三煞的玉泉酿,更是诧异。玉泉酿是用西山玉泉水酿的,是宫酒的顶级品,又按醇度分一到五煞,他总觉得一二煞无味、四五煞太呛,三煞适中,怎么那么刚好?就给三煞玉泉酿?

  众人行了一阵酒令,公主们年纪还轻,一群群说体己话,妃子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看到康熙身上来,他也从善如流,起身沿桌劝酒,显得随和。不一会儿,月上柳梢,太后就放众妃主去乞巧,众人各自寻了伴,很快就走远了,水榭中就只剩下康熙与太后两人。

  “年轻真好……”太后与太妃含笑看着一群群在柳边花荫下乞巧的女子们,都那么虔诚地将线头穿过一根根针。太后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对康熙说:“我老太太一动就想睡,本来还想跟她们玩一玩的,不成了,皇帝留一留,替我做个主人吧?”

  康熙还来不及答应,太后就哈欠连连,扶着宫女走了,水榭里只留了康熙一人。太后带走了所有的宫女、太监,他突然也觉得不想走,因为这水榭里很静,青纱灯渐渐熄了,乞巧的妃主们看水榭里没了灯光,猜想帝后母子都走了,也纷纷离去。康熙他轻轻晃着白玉杯,啜着玉泉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恬静安详,久违的感觉,就像……就像从前留瑕在身边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很满足。

  他听见脚步声,很轻,缓缓地踏上水榭梯台,一闪身,康熙藏到屏风后,他猜想是哪个妃嫔,要是撞见,又有一番纠缠。屏风后面摆着个凉榻,康熙轻手轻脚地坐上去,屏风后的隔间是个八角形的格局,专门拿来睡午觉或者晚上乘凉的。

  那人在水榭里逛了一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之后,一个极轻的嗓音落入康熙耳中,说的是科尔沁口音的蒙古语:“找到了,在这里。”

  “留瑕!”康熙喊了一声,迅速地绕出来抱住,软玉温香一入怀中,他就知道不对。夏夜微风卷着月光透进水榭,吹开栏杆边的青纱帘,月光洒在那人脸上,却是巴雅尔。她手上抓着太后的披肩,披肩的另一端垂在宝座上,似乎是刚刚才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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