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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高学良敷衍几句,抓紧叫何迁走了。然后把办公室的门关好,从抽屉里取出何迁送给他的两万元存折,皱着眉不知怎么办才好。运动来了,会不会冲击到他?应该不会。不过这两万元要是被人知道了,后果会怎样他真的猜测不出,毕竟对这场运动的性质和走向他毫不知情。

  最后把存折夹在“毛选”里,又把书柜锁了,看两眼,心里还是不安,不过又真的舍不得把存折烧掉。

  一晃就到了五月底,九河跟全国一样还是大“乱”着,最初的爱国运动也已经被重新定性为“反革命动乱”,社会上到处是怒冲冲的激情,国家似乎已经到了随时可能崩溃的边沿。何迁的新公司当然没敢贸然成立,大罗这里也有些举步惟艰的窘迫,职工们的心思好象都不在工作上了,连大罗自己也快没了管理厂子的情绪。

  眨眼之间,天翻地覆,北京的枪声响了,很多人都傻了眼。

  接下来,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开端是充满忧虑的,除了不谙世事的孩子,几乎没有谁拥有着真心的快乐。在“敌对国家”的一片声讨和经济封锁中,中国的经济出现了停滞甚至回流的趋势,物资不畅物价飘扬,一时民心惶惑。一些外资企业纷纷撤离中国,国内的个体私营经济也被波及,遇到了凭一己之力无能挽回的“寒流”。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个体私营经济惟一后退的一年。大罗、何迁他们这些生意人的日子明显的不不好过起来。

  原来为大罗提供加工业务的英资公司也缩了水,一下子断了定单,国内的几家大客户要货也没有了先前的劲猛势头,大罗只能连连叫苦,迫于无奈,不得不暂时裁退了部分职工,偌大的厂房一下子显得空落不少。

  大罗在车间彷徨着,脑子有些空虚,望望窗外,只有高远的长天,似乎没了方向感。下一步要怎样?大罗真的说不清楚。

  这时的王老成家,电视新闻里在播放着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的新气象,林芷惠一边跟孙子搭着积木,一边偶尔瞟一眼屏幕。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她知道老伴儿正在打坐练气功,忌讳打搅。

  新闻结束了,王老成还不出来,估计今天又加了一套功法吧。要说这气功还就是神奇,每回老头儿就那么闭着眼往床上一坐,下来时就是一脑门子虚汗,连叫舒服。听说那几个气功大师更是厉害,能隔着几千里地给人发气治病,连大兴安岭的火灾都给灭了,连导弹的路线都能给改变了,这下老百姓可以活得塌实了,什么帝国主义和苏修、台湾,全白给!

  现在,王老成除了每天坚持在家里和公园练功,坚持喝“信息茶”外,几乎不再关心别的闲事儿,甚至连老三的情况也似理非理了,也可能是渐成习惯终于麻木的缘故吧。有时候说起来,王老成还自我安慰似的跟老伴儿说:“看现在这局势了么?一觉醒来就不定变了啥天儿呢。买卖黄了也好,要是他干得热火朝天我还得挂心,你忘了资本家是怎么被打倒的了?还不是因为有俩钱儿?塞翁失马,未必不是福啊,什么事儿要是辨证地想,就心宽啦。”

  林芷惠笑道:“左右是你的理。前些天你还跟学良说人家的什么辩证法就是变戏法呢。”“随便变,变来变去变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什么都是有定数的。你不是信命吗?我看老三这次也许还就是走了转折运哪。”

  说到老三,王老成才想起又有几个月没去看他了。现在每个月的接见日,除了被老三那些朋友占用外,就是两个女儿跟林芷惠轮流去,只有逢了节,王老成才跟老伴儿一起去探监。看到儿子很欢腾的样子,他也放心了。王向东说,估计他能减刑,半年八个月不一定,要王老成跟李爱国联系一下,在关键时刻打点一下监狱的领导。算算时间,才发现真是快,即使不减刑的话,再有一年王向东也该出来了。大家自然是高兴。

  倒是监狱里面,王向东在独自一人时,却是满心忧患,他不知道将来出去了能做什么,他听说社会上发生了“暴乱”,国家差点儿就给颠覆了。朋友们来接见时,因为有狱警在旁监视,对外面的敏感事件也不多提,只是每个人说起来情绪都不明朗,看样子大家的心态都不很得意。

  王向东心里难免又多些忧虑。他甚至联想到当初他的服装店倒闭后大家一起对他隐瞒的旧事,开始怀疑外面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致命的变化,大罗、何迁甚至李爱国他们的情况真的象他们说的那样“瞎胡混”吗?何迁的公司还在吗?大罗的服装厂是不是也早被“暴徒”瓜分了?尤其是丰子杰,大家都说他在南边发展得不错,实际情况呢?会不会已经象韩三一样……王向东不敢再想下去,总之他对外面的世界完全没了把握,自己的将来也成了悬案。

  没有土壤,再好的种子也只能干枯或者腐败。

  所以越是临近刑满,王向东的心里越是迷惘。虽然在监狱里他“生活得很好”,也结交了一些很“铁”的朋友,可早晚他还是要出去,要走上新路新生活,外面有什么在等他?除了破碎的家,空虚的存折,一些需要逐渐纠正的善意的谎言,一些必须重新认识和适应的环境之外,“机会”两个字还存在吗?

  其实,外面的情况虽不乐观,也远没有王向东鬼祟揣测的那样糟糕,对于象大罗这样无法掌握政策决断的私营业主们来说,更多的还只是丧失方向感的迷惘,大多数人在怀疑、观望和忧虑踌躇着。

  虽然作为政策窗口的高学良给了大家不少鼓励,但当大罗、何迁甚至金水旺、周胖子这些人坐在一起时,还是叹气声淹过斗志豪情。

  金水旺本来已经看中了工人文化宫的四层大楼,准备租过来搞一个综合娱乐城,因为现在官商两派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都得到了极大提高,简单的吃吃喝喝已经开始落伍,虽然有大舅哥高科长的面子“观着”,大家到“旺旺”还是来得少了,至少老爷衙内们不喜欢吃喝完了再挪到别处“放松放松”去。所以集中“旺旺”的财力和基础扩大成一个综合项目,就显得既有远见又相当急迫,不过就目前的局势来看,金水旺也不敢草率行事,毕竟从推着三轮儿卖盒饭发展到今天也算不易,稍有不慎就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何迁自然还在老毛当家的“红轧”麾下经营那个贸易公司,每天忙得热闹,偶有小成,也不敢胡乱往自己的兜里密钱了,何迁称自己这是在混乱时期的和平过渡。新公司暂时停牌了,不过他也有得意的事情,就是和许凤的关系已经逐步突破了上下级的界限,虽然目前还有些暧昧,只要慢慢温着,不愁无米下锅。事情的缘起是何迁奶奶过生日时,他曾借许凤当了一天女朋友哄奶奶高兴,打那以后两人的感情就模糊起来。

  一直以来,他对许凤是有好感的,这是一个漂亮、活泼,机灵又懂事的女孩,不过他从没认真地对她动过心思,倒不是因为她是王向东托付过来的人,关键是年龄上的天然障碍使他无法多心,两个人应该相差六七岁吧,不太好。至于其他条件,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追求许凤的,钱和房子都是现成的,这就是无比的优势。这样一想,他的心又鬼祟地活动了一下。尤其是那天看着奶奶欢喜幸福的笑脸,又看到许凤的娇羞,他真愿意这一切竟是真实的。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叫许凤再跟他去做生意,他会要她留在家里陪伴奶奶,奶奶太孤独了。而且,他也意识到自己真的需要个女人需要个家了。

  心里装了女人,生意的萧条也显得没那么严重了。况且除了钢材,做“车标”的想法他也一日没有放弃,只是在焦急地等待机会。

  别人都在观望的时候,最难的是大罗。

  企业发展是好事,不过1989年以后,他恍惚地总担心自己这样的会不会成为又一茬被改造的对象。小时候所经历的“大革命”,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看别人被打倒和批斗是件赏心悦目的娱乐,一旦想到这种遭遇有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已经成年的大罗就不寒而栗。

  那些天他成了个爱思考的人,把三十年来没琢磨过的事情都死心塌地的想了一遭,又跟家里的长辈以及周围的私营业主们好好探讨了几回,终于发现了一条光明大道。他单独把手表厂的老领导请出来,在“旺旺”的单间里恳谈了几个小时,跟老厂长一起愉快回忆了当年自己在手表厂的成长历程,那时候厂里的技术员有十几个,厂长只在发奖状的时候走过场地鼓励过大罗几句,大罗就说当年老厂长对他的成长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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