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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文竹的母亲小梅在第二天上午提着半篮子鸡蛋来到李家,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可是平常小梅很少来女儿的家。小梅不愿意让人家看出自己的自卑,也不想让人说她是为了攀附领导干部李秉先才把女儿嫁到李家的闲话。一进门小梅就去厨房为文竹做鸡蛋羹,她在厨房找葱,可是半天也没找到,她摔着案板上的空碗小声骂道:“这狗日的李健康,连媳妇都不管了。”

  文竹把做好的鸡蛋羹端进文竹的卧室。文竹正赖在床上,头发和表情都带着睡眠后的慵懒和蓬松。小梅对女儿说:“先来吃东西,这小月子和生孩子一样,一点儿都马虎不得,要不会落下毛病。”

  “能落下什么毛病?我现在什么也不怕。”文竹说。她端着盛有鸡蛋羹的碗一顿海吃,一碗鸡蛋羹顷刻之间便化作了乌有。文竹抹着嘴巴对小梅说:“还是妈妈做的东西好吃。”

  李健康下班回来后看到了丈母娘,他知道她晚上会住在这里,而且还会住一段时间。李健康在客厅的沙发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后进到卧室里去收拾自己的被子。小梅见状走过来说:“还是我住在外面客厅吧。”文竹望着母亲说:“你和我住,晚上我要有什么事情你还能照顾我,健康明天还要上班,晚上得睡个好觉。”

  李健康抱着被子往外走时看到了床头柜上的空碗,他闻到了鸡蛋羹的香味,不禁往喉咙吞咽了口唾沫,他很想知道为什么文竹的母亲来了却没做晚饭,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作响。可是文竹却对他说:“你要是饿的话厨房里有馍,不想吃馍就到街上的小饭馆去吃,街口刚开了家兰州拉面馆。”李健康没说话,带着空荡荡的肚子沮丧地走出卧室。

  文竹从医院回来后的第三天黄昏,红香和李秉先出现在了她家的客厅。红香的头上包着灰色的头巾,那头巾严严实实地包着她的脸以及眼睛,李秉先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躺在床上的文竹看见公公李秉先的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甲鱼,红香手里则提一袋苹果。

  和红香的再次会面使得小梅颇为紧张,她在为她倒茶时手不住地颤抖。文竹不满地说:“妈妈,你看你把水都洒在桌上了。”小梅连忙去找抹布,边擦着桌子边说:“人老了,这手也不怎么好用了。”

  李秉先也注意到了小梅的手,他很内行地说:“亲家母有风湿吧?”

  小梅点着头说:“是,吃了多年的中药,不过一到下雨天还是受不了。”

  晚饭是李秉先做的。李秉先对小梅说这段时间他正在学习做菜,退休后在家做菜,既能消遣时间又能享受美食。李秉先主要做那只甲鱼,他把甲鱼放在盐水里泡了很久,然后把它放进了铁锅的清水里。李秉先系着围裙自豪地说:“我今天要给大家露一手,这叫正宗的清水煮甲鱼,专门做给我们的文竹吃。”不一会儿锅里的水热了,小梅听到苏醒过来的甲鱼在锅里爬动,她听到锅盖和甲鱼盖相碰撞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小梅从来没吃过甲鱼,也从来没见过人家做甲鱼,她无法想象甲鱼竟然是被活活煮死的,她听着那刮骨般的声音,心里不禁泛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想要呕吐的感觉。

  吃晚饭时小梅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很涣散和飘移不定,她把做好的甲鱼端给文竹时,目光执意地躲避着那只浑身覆盖着葱花、大蒜和生姜的甲鱼。文竹不喜欢母亲的这种样子,她觉得母亲对一条甲鱼的过分怜悯之心正是她的卑微和小家子气的暴露。文竹在卧室里悄声对母亲说:“甲鱼有什么好怕的,你没看到它已经死了吗?”

  小梅说:“它是被活活煮死的。”

  文竹的鼻腔发出一声轻蔑的嗤,她说:“一条死甲鱼也能把你吓成这样,怪不得一辈子活得不如人。”

  吃完饭后李秉先和红香就回去了,李秉先对文竹解释说你惠妈妈饭后要吃药,现在她得回去熬药吃了。文竹想从床上下来送公公出门,被李秉先拦住了,李秉先说:“你得注意多休息,别下床。”文竹便在床上说:“那爸爸和惠妈妈慢走。”通过卧室的门她看着母亲小梅把他们送了出去,她很细心地观察到红香在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曾经回头望了她一眼。文竹觉得她的目光诡异而神秘,充满了深秋晨雾般的模糊和耐人寻味。

  秋天的夜晚日益漫长,水果街笼罩在一层寒凉的静谧之中。小梅洗完了文竹刚换下来的内衣后走出卫生间,路过客厅时她看到李健康正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小梅回到卧室时看见文竹目光呆滞地望着滋滋作响的日光灯管,她说:“坐月子期间眼睛不能这样对着灯。”文竹没回话,她厌恶地挥着手叫母亲上床。

  文竹半个晚上都在揣摩红香走出房门时回望她的目光中所蕴涵的意思,她认为那无疑是恶毒之极的目光,是得胜后得意的目光,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再次挑衅的目光。半夜时文竹摇醒了睡在身旁的母亲小梅,她对她说:“你说,那个女人是不是动了杀机?她想杀人灭口。”

  小梅揉着眼睛对文竹说:“你说哪个女人?”

  文竹说:“还能有谁,葛惠珍,就是你说的为鹿家传宗接代的红香。”

  小梅这下彻底地醒了过来,她看着在灯光下显得煞白的文竹的脸,嘴巴很吃力地张了张却没说出话来,可以肯定的是她还没完全弄明白女儿文竹的意思,最后她迷惑地问道:“她为什么要杀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文竹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去找了鹿恩正。”

  小梅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她说:“你怎么想着去找他?你想干什么?”

  文竹对母亲的一系列问话不置一词,她推着母亲裸露在被窝外的肩膀说:“是你告诉我他们是母子的,是你告诉了我这个秘密。”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什么也没想让你去做。”小梅掀开被子站到床下说,“难道你想让他们母子相认吗?我早就应该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小梅似乎明白了过来,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她知道她从小就很有主见,而且总能做到不吃亏。小梅抓着女儿的被角恍然大悟地说,“你想从鹿恩正那里弄到钱,你想用这个秘密要挟他,对不对?你太天真了,你虽然聪明,可是你总是这么天真。”

  “没有,我没有。”文竹说,“我只是想让他们母子相认,我这是好心。”

  “世上就没有好心,也没有好心人。”小梅叹了口气说。在这个清冷的秋季夜晚,小梅的叹息声越过阳台飞到了水果街上,像只夜行的鸟儿一样贴着每家的窗台轻声飞过。“你不是红香的对手,她是世界上最毒辣的女人,你斗不过她的。”她接着说。

  “我没想和她斗,我是好心,可是我的好心被你们当作了驴肝肺。”文竹说。

  “那你去找鹿恩正做什么?”

  “我找他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对他说我有个朋友想去红星集团工作,问他们要不要人。”

  “鬼才相信你的话。”小梅不愿再和女儿争辩。她很忧虑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目光穿过卧室窗户的玻璃,看到了外面黑沉沉的夜晚,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和外面的夜一样,一片懵懂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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