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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刘主任的这个解释很快传遍了水果街,不过后来有人对刘主任的解释又提出了新的问题:按照这样的说法,大熊鼓励李健康杀了文竹,可是文竹是大熊的姘头呀,他为什么要鼓励精神病人李健康杀掉文竹呢?刘主任对此未作回答,他轻蔑地说:“我又不是侦探福尔摩斯,我怎么知道?不过男人要是玩腻了哪个女人,就想让她消失。大熊说不定就是出于这个心理。”

  水果街上第一次出现了悬疑,人们始终想不通大熊为什么会那么做。大熊一死,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坠入了雾河之中,变得不得而知。

  后来也有人曾对此有过这样那样的猜测,但却都没形成能说服人的力量,所以未能流传开来。水果街的人在这件事情上很天真地没有联想到红香。其后的多年时间里大熊的家人也都守口如瓶地保护着大熊生前曾留下了一笔钱的秘密,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这笔钱来自哪里。

  许多年在风水流转、沧海桑田中弹指而过。

  时隔多年之后,出国前我曾缠着父亲去水果街看看,那时候李秉先已经去世,李健康则长期住在城南的精神病院。父亲拒绝了我的要求,父亲说:“那地方你最好别去。”

  我说:“为什么?”

  父亲没说话。一旦谈起水果街他总显得讳莫如深的样子。他不喜欢我对他提起水果街。我能够理解父亲不允许我去水果街,毕竟那是个隐藏着父亲秘密的地方,多年来父亲一直想遗忘和忽略那个秘密。所以此后经年我对水果街的印象一直是迷幻而模糊的,它同一个叫做红香的老女人一起神秘地笼罩在我的内心深处。不过我还是通过某种玄幻的力量看到了水果街,它横在日益繁荣的同州城一隅,狭小而落魄,我看到了它泛着青光的青石板路,还看到了它长满青苔的墙角以及每家每户堆放在窗前的蜂窝煤,它们亲切而暧昧地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

  我在加拿大一个叫做渥太华的城市读了六年的书,在这六年里,父亲的事业也略有小成,开了个不大不小的中国餐馆,不好的事情则是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医院的检查结果显示他患上了肾功能衰竭,身体浮肿得不成样子,医生说要不了多久就会恶化成尿毒症。

  这一年我取得了渥太华大学的硕士学位,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出去工作。”父亲漠然地看着我说:“不读了也好。”

  “我想回中国。”我说。

  对我想回国的事情父亲未加阻止,相反的是他竟然表示了支持,他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呀,你是该回去了。”父亲在病床上给了我一个土黄色的信封,信封上赫然写着“同州水果街29号202屋红香女士收”。父亲指着信封说:“你回去后到这个地方看看,也算代替我去看看。”

  “我会去的,你不交代我也会去看的。”我说。我差一点儿就要说我是代表他去赎罪的。在海外的这几年父亲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述了他的身世,父亲说这个世界让他从一出生就陷入了尴尬之中,时隔多年他依然无法摆脱这尴尬带给他的心灵之痛。

  在同州下飞机后的第二天我便去了水果街。六年的海外生活并未能改变我对水果街的好奇,我从皇家酒店门口坐上出租车,司机听我说去水果街,有些不解地说:“哪个水果街?”我说:“就是水果街呀,城北的水果街。”司机依然不解地说:“我好像没听说过水果街。”我低下头想了想,然后说:“那条街道以前住的全是卖水果的,街口有个水果市场。”司机这才恍然大悟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水果街的面貌符合我的所有想象,狭长、破败的街道对我来说毫无陌生感,街道两旁的小院子都很陈旧,散发着落寞的气息。我首先在街口看到了一个算卦老人,他白发皓须,眼眉长长的,很像一个云游多年的道士,我把信封拿出来问他:“请问您知道29号在哪里吗?”他瞥了我一眼,目光苍老但却柔和,他指着一幢很旧的楼房说:“就是那里。”

  那幢楼房就是水果街29号。

  我找到了202屋。

  来给我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我问她:“请问这是红香女士的住处吗?”妇女手扶门框很惊讶地看着我说:“谁?红香?红香是谁?”

  我说:“这里以前的住户是不是叫做红香?”

  妇女想了会儿说:“不是。这里以前的住户叫做葛惠珍,不叫红香,水果街上就没叫红香的人。”

  我半信半疑地说:“她现在还住在这里吗?”

  妇女说:“不在了。”

  “那您能告诉我她现在住在哪里么?”

  “住在地下。她死了,得尿毒症死的,去年就死了。”妇女说。等我就要离开时,妇女却恍然大悟似的说:“请问你是?”我连忙说:“我是她的亲戚,刚从国外回来的。”妇女便说:“国外?你等等,这里有你的东西。”我惊讶地说:“什么东西?”妇女却返身回屋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个老式梳妆盒出来了,她说:“葛惠珍死前说,会有人来看她的,她要我把这个交给来看她的人。”

  我捧着梳妆盒陷入沉思。

  我幻想中的躺在嘎吱嘎吱响的竹椅上行将老去的红香死了。我悻悻地走出了水果街,心里升起一阵忧郁的雾霭。我没能看到我的父亲的秘密,也没能看到历史散射下的我的鹿氏家族的过去。

  走到街口时我依然在心里念叨着红香这个名字,与此同时我回头望了眼陈旧的水果街,它曲折得就像人的一生一样展现在我眼前,吞噬和切断了我对它多年来的幻想。许多过往的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着我,从他们的神情里我看得出他们都是些好奇心特别强的人。后来我想到我们鹿家在这条街道上还有一个废弃的小院,可是我却不能分辨出是哪个院子。那所院子和红香一同从我眼前沉匿而去了,也许近在眼前但却无法走入,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永不可能再挖掘出土的秘密。它们死了。

  我在水果街口撕碎了那个信封。我看着纸的碎片随风飘扬,像日暮时分的阳光一样消失在街道的墙角和拐角处,它们象征和代表了我那刻落寞的心情。我寻找的谜底永远地诀别我而去了。这过早发生的憾事使我觉得我以前无数次对一九四六年的虚构回顾显得很荒谬,我是带着父亲的愧疚和胆怯回来的,我回来替他完成他当初没有勇气实现的遗愿,然而红香的辞世使得我和我所代表的父亲永远地丧失了一个找回自己的机会。

  后来我带着那个老式梳妆盒回到皇家酒店,我在酒店的房间打开了梳妆盒,一枚戒指展现在我眼前,上面镶着的绿色玛瑙颜色深厚,很像一汪树荫下凝固的绿色池水,荡漾着时间的光辉。

  一年后我在同州接到了来自加拿大的噩耗:我的父亲鹿恩正因为尿毒症而病逝。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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