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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老三静静地躺在他重病期间卧床的那间屋子里的床板上,上面盖着大红色的缎子被面,上面描龙画凤,金光灿灿。他跪到老三的床前,由侄子陪着,点了一束麻纸烧在纸盆里,接过侄子递过来的水果罐头,夹了两块,也奠到纸盆里。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插到香笼里,叩了三叩,起身作了一个揖,走近床板,揭起被面,老三清瘦的面孔略带一丝痛苦的表情,他的旅行结束了,旅途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化作一缕青烟飘逸进浩渺的太空。他回到了永久的家,回到了自然母亲的怀抱。安息吧,你的旅行是痛苦的,但也有过快乐,有过希望和搏斗。有这一生,足矣!他在心里默默地告别老三,轻轻地盖上被面,深深地鞠一躬,转身进了北屋。

  屋里站满了人,他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他的身上。他知道,大家对他不知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但他也清楚,他能给这个家带来的帮助是极其有限的。旁人递给他一个小凳,他坐下来。又有人递给他一支烟,他点上,刚吸了一口,三嫂进来了,爬下就给他叩头,他扔了烟,赶忙扶起她,说:“嫂子别这样,我三哥把你丢下了,你还得支撑这个家,你可不能倒下来呀!”

  三嫂抽泣着,悲悲凄凄,让人伤心。任之良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便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白纸包,递给三嫂,说:“这是一千块,先凑合着把三哥的丧事办了,以后的日子,大家帮一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三嫂接过钱,抹一把眼泪,说了一堆感激的话,靠着一扇门蹲下来。接着便商议发丧的事。

  大家推举任家府上岁数最大的长辈任九爷先说话,任九爷说:“有啥说的,千说万说,就是一个钱字。老婆娘干下的个旧营生,有了钱,按老套套办就是了。任之良拿了一千,人家月月有个麦儿黄,大家不能比。在座的叔老子们,弟兄们,女婿们,能出多少出多少,斤里不添两里添,手头没有钱,帮一袋两袋粮食还是帮得起的。乘大家都在,都说个数,方便的,今天就拿出来,不方便的,明儿个叫人收。亡人躺在地上,可不等人呀!”

  一屋子的人,不是任家家族的,就是任家的亲戚和好友,都与这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中谁家有个事,都是大家帮着办的,老三生前为人厚道,帮过别人的。在这种节骨眼上,就是再难也会伸出手来帮一把的。九爷说完,大家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大都是夫妻、父子碰个头,商量个数,报到总管那儿。当时能拿的,就拿出来,当场上到账上,随时可以调用。当时拿不出来的,自己说个数,限个时间,上到另一个账上,到时拿来就是了。

  接下来就是选主事东。一个村上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不管婚事还是白事,不是你当,就是他当,轻车熟路,只要主人家定了规格,那是错不了的。选好了主事东,丧事的一切指挥权就交到主事东的手里,由主事东发号施令,全权指挥了。

  任九爷提了个人选,大家三言两语便选出了主事东。没有履行任何手续,主事东就走马上任了。他和家族的男人们一起,拿出一个名单,根据这个名单指派给相应的工作:哪些人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哪些人印帖子、发帖子请客人,哪些人请道士择日子,哪些人请木匠做棺材,哪些人宰猪杀羊,哪些人支客倒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大家按照分工准备干自己那份工作时,有人出了一个难题。自杀身亡的人,不管是水上死的还是绳上死的,只要不是病死和自然死亡,都被叫做“怨死鬼”或“屈死鬼”,按照旧俗,是不能进家族的坟院的。老三是自杀的,他不能和他的父亲、母亲和祖父祖母安葬在一起,而要另择坟地或在旧坟圈外安葬。任之良想,这对老三是不公平的,他在生前一直操持着这个家族的大事,这个家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到过他的帮助。而他死后却不能和这个家族的先人以及将来的后人葬在一起。老三的自杀自有他的道理,他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不仅他自己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他的家人也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一生中最难承受的日子就是他的家人最难承受的日子。任之良想,他自己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也不忍心他的家人忍受这样的痛苦,他不想他的家人为一个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和希望的生命体付出无为的代价。于是,他选择了自杀,他是在生命的最后一息为解脱亲人的痛苦和无为的付出才选择了这条路。

  任之良想,老三的行为是高尚的。老三是为了让家人摆脱痛苦的深渊,才选择自裁的。任之良见大家特别看重这个问题,一种意见以家族长辈和年长的兄弟为主,力主不进坟院;另一种意见以老三子女为主,一定要进坟院。

  任之良看争执不下,他说:“在这个问题上,我看最好不要争了。三哥是自裁的,但那是为了什么呢?是他受不了了。他的腿上满腿是窟窿,肚子胀得像个锅,他实在受不了那份罪了。人在炕上躺了这么长的时间,两个娃娃和嫂子挖屎挖尿,他也是看不得亲人再受这份罪了才这么做得呀。”

  他看看大家,大家在听,他接着说:“人死如灯灭,哪里埋不是个埋呀。老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不一定事事都得遵循,该破还得破。再说了,人已经到了那个地步,虽然出着一口气,实际上跟死也差不多了,他是死在自家的炕上的,又没有死在外边。我们完全可以把他看成是自然走的,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嘛。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呀!”

  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都说任之良说的有道理,就把他看成是病死的,进自家的坟院算了。

  说话之间,隔壁屋里缝孝的缝好了孝,按规矩,子女、妻子戴全孝,头顶长长的白布,肩上搭条长长的麻辫,经腰际亦用麻辫勒住(戴孝人双亲皆亡,双肩搭麻辫),鞋面上缝一层白布,这就是全孝。侄子女、外甥、侄女婿、外甥女婿以及沾亲带故的晚辈统统戴半孝,头戴用白布做的、类似古装戏里穷秀才戴的那种帽子,腰里系根麻辫,再简单一些的,腰里系条白布条,或臂戴有白色“孝”字的黑纱了事。

  戴孝完毕,到了烧黄昏纸的时候,主事董喊叫着,孝子们陆续凑到一起,零零乱乱地排成一队,老三的儿子披麻戴孝,手里拄着一尺多长的丧棒,弯着腰走在最前面,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因为尚未成年,看上去怪可怜见的。后面依次跟着戴孝的晚辈,哭哭啼啼一路向村头走去。到了村头,戴孝的面朝南跪下,烧钱挂纸。烧完纸,返回灵堂,绕死者走一圈,跪在死者四周哭灵,悲悲切切,令人肝肠寸断。

  很晚,任之良才去看望母亲。母亲早做好了青稞面箭头子在等着他呢。他在老三家吃过了,心情也极为不好,再没有一点胃口。他怕母亲伤心,勉强吃了一点,就提起老三家的事了。母亲说:“你上次看过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下过炕。拉屎拉尿呢,全是你那嫂子的事。实在是磨耐够了,才走的这条路。”母亲叹口气,说,“这人呀,来到这个世上,不知有多少苦、多少难,啥时候才是个完呀!”

  任之良勉强笑笑:“所以这人呀,来时不愿来,生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哭;去时不愿去,纵有多少磨难,对这个世界总是那么难以割舍。老三那是不得不割舍了呀!这样也好,自己少受点罪,也让嫂子少受点罪。”

  “我说也是。良子,妈乘早给你留下话,妈如果到了那一步,也走你三哥这条路。如果妈动不了了,求你帮帮妈,你能答应吗?”

  “妈,你说点什么不好,偏说这些伤心话呀。”

  “妈说的这都是心里话呀。你以为妈没事跟你磨闲牙呀!”

  “好吧,到了那一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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