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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惊破一瓯春……惊破一瓯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后三分怀疑,却也销匿怠尽。心中只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四个字翻来覆去,直如千钧重,沉甸甸的压在心头,目光扫过面前御案,案上笔墨纸砚,诸色齐备,笔架上悬着一管管紫毫,珐琅笔杆,尾端包金,嵌以金丝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黄袱,刀纸上压着前朝辗玉名家陆子岗的翠玉纸镇,砚床外紫檀刻金……无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却只是翻来覆去的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琳琅吹完了这套曲子,停箫望向皇帝,他却亦正望着她,那目光却是虚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她素来未见过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却突兀开口,道:“把你的箫拿来让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将箫奉与皇帝,皇帝见那箫管寻常,却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过了良久,方问:“上次你说,你的父亲是阿布鼐?”见她答是,又问:“如朕没有记错,你与明珠家是姻戚?”琳琅未知他如何问到此话,心下微异,答:“奴才的母亲,是明大人的堂妹。”皇帝嗯了一声,道:“那末你说自幼寄人篱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长大了?”琳琅心中疑惑渐起,只答:“奴才确是在外祖家长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后一句话,却也是再不必问了。那一种痛苦恼悔,便如万箭相攒,绞入五脏深处。过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应你,你待如何?”琳琅心中如一团乱麻,只抓不住头绪,皇帝数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经绝了念头,此时一问,不知意欲如何,但事关芸初,一转念便大着胆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尽力而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无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晒:“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这句话……甚好……”琳琅见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殊无欢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得一跳。便在此时,李四保在外头磕头,叫了声“请万岁爷示下。”皇帝答应了一声,李四保捧了大银盘进来。他偏过头去,手指从绿头签上抚过,每一块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写了各宫所有的妃嫔名号,整整齐齐排列在大银盘里。身旁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一枝烛突然爆了个烛花,“噼叭”一声火光轻跳,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扬手就将盘子“轰”一声掀到了地上,绿头签牌啪啪落了满地,吓得李四保打个哆嗦,连连碰头却不敢作声。暖阁外头太监宫女见了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连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殿中只是一片死寂。只听那只大银盘落在地上,“嗡嗡嗡……”响着,越转愈慢,渐响渐低,终究无声无息,静静的在她的足边。她悄悄捡起那只银盘,却不想一只手斜剌里过来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着明黄团福暗纹袖,她只觉得身子一轻,不由自主站起来。目光低垂,只望着他腰际的明黄色佩带,金圆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襁、珐琅鞘刀、燧、平金绣荷包……荷包流苏上坠着细小精巧的银铃……他却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他直直望着她,眼中似是无波无浪的平静,最深处却闪过转瞬即逝的痛楚:“你不过仗着朕喜欢你!”

  28、那待分明

  只听咣啷一声,那白玉连环掷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籍。那帕子乃是薄绢,质地轻密,兀自缓缓飞落。他眼中似有隐约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诚之心待你,你却是这样待朕。”她此时方镇静下来,轻声道:“琳琅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儿替那宫女求情,怨不得她回护你,虽物证俱在,至今不肯招认是替你私相传递。”

  琳琅瞧见那帕子,心下已自惊惧,道:“这帕子虽是琳琅的,琳琅并没有让她私相传递给任何人,至于这连环,琳琅更是从未见过此物。琳琅虽愚笨,却断不会冒犯宫规,请万岁爷明鉴。” 抬起眼来望着他,皇帝只觉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见人心底去,心头浮躁之意稍稍平复,淡然道:“你且起来说话,个中缘由,待将那宫女审问明白,自会分明。”顿了顿方道:“朕亦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只跪在那里,道:“那宫女一直与琳琅情同姐妹,这方帕子,便是琳琅与她换帕结交时交给她的,琳琅一时顾念旧谊,才斗胆替她向万岁爷求情,不想反受人陷害,事既已至此,可否让琳琅与芸初当面对质,实情如何还请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会这样糊涂。朕定然彻查此事。”她只见他眼底冽凛一闪:“你与容若除了中表之亲,是否还有他念。”琳琅万万未想到他此时突然提及纳兰,心下惊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灯下瞧着分明,琳琅见他目光如冰雪寒彻,不由惶然惊恐,心中却是一片模糊,一刹那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念头抓得住,只怔怔的瞧着皇帝。

  皇帝久久不说话,殿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似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他突兀开口,声调却是缓然:“你不能瞒我……”话锋一转:“也必瞒不过朕。”她心下早就纠葛如乱麻,却是极力忍泪,只低声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终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问你,是否与纳兰性德确无情弊。”目不转睛的瞧着她,但见她耳上的小小阑珠坠子,让灯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颈中,小小两芒幽暗凝伫,她却如石人一样僵在那里。只听窗外隐约的风声,那样遥远。那西洋自鸣钟嚓嚓的走针,那样细小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是惊心动魄。嚓的每响过一声,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万丈深渊里去,只像是永远也落不到底的深渊。

  她声音低微:“自从入宫后,琳琅与他绝无私自相与。”

  他终究是转过脸去,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围,误被自己的佩刀所伤,刀极锋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觉,待得缓慢的钝痛泛上来,瞬间迸发竟连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问,不如不问。亲耳听着,还不如不问,绝无私自相与——那一段过往,自是不必再问——却原来错了,从头就错了。两情缱绻的是她与旁人,青梅竹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却原来都错了。自己却是从头就错了。

  她只是跪在那里,皇帝只瞧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夹着奇异的哀伤。她知是瞒不过,但总归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八岁御极,十六岁铲除权臣,弱冠之龄出兵平叛,不过七八年间,三藩俱是大势已去——她如何瞒得过他,心中只剩了最后的凄凉。他是圣君,叫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会苛待她,亦不会苛待纳兰,她终归是瞒不过,他终归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问话,她竟未能觉察其间的微妙,但只几句问话,他便知悉了来龙去脉,他向来如此,以睿智临朝,臣工俱服,何况她这样渺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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