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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琳琅不觉微微叹了口气,道:“我得回去了。”画珠无奈,只得目送她渐去渐远,那春光晴好,赤色宫墙长影横垣,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不冷。

  宫墙下阴凉如秋,过不多时,宜嫔从后头过来,见着她便笑道:“你怎么才走到这里?我和德姐姐说了好一会子话呢。”她这几日常去储秀宫闲坐,琳琅知她心思豁朗,待她倒是不像旁人。两人一同回去,讲些宫中闲话,宜嫔自然话题不离五阿哥,琳琅一路只是静静含笑听着。

  碧落见琳琅回来,膳后侍候她歇午觉,见她阖眼睡着,替她盖好了丝棉锦被,方欲退出去,忽听她轻轻说了一句:“我想要个孩子。”碧落怔了一下,她睫毛轻轻扬起,便如蝶的翼,露出深幽如水的眼波,碧落道:“主子年轻,日后来日方长,替万岁爷添许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她嗯了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来日方长……”又阖上眼去,碧落久久不闻她再言语,以为她睡着了,方轻轻站起身来,忽听她低低道:“我知道是奢望,只当是作梦罢。”碧落心中一阵酸楚,只劝不得罢了。

  琳琅歇了午觉起来,却命锦秋取了笔墨来,细细写了一幅字,搁在窗下慢慢风干了墨迹,亲手慢慢卷成一轴,碧落看她缓缓卷着,终究是卷好了,怔怔的又出了一回神,方转过脸交到她手中,对她道:“这个送去乾清宫,对李谙达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请他务必转呈。”想了一想,开了屉子,碧落见是明黄色的绣芙蓉荷包,知是御赐之物,琳琅却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金瓜子给碧落,道:“只怕李谙达不容易见着,这个你给乾清宫的小丰子,叫他去请李谙达。”却将那荷包给碧落,道:“将这个给李谙达瞧,就说我求他帮个忙。”唇角慢慢倒似浮起凄凉的笑意来。

  碧落依言去了,果然见着李德全。李德全接了这字幅在手里,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晚间觑见皇帝得空,道:“各宫里主子都送了礼来,万岁爷要不要瞧瞧?”皇帝摇一摇头,说:“朕乏了,不看了。”李德全寻思了片刻,陪笑道:“宜主子送给万岁爷的东西倒别致,是西洋小琴。”皇帝随口道:“那朕就瞧瞧。”李德全轻轻拍一拍手,小太监捧入数只大方盘,皇帝漫不经心的瞧去,不过是些玩器衣物之类,忽见打头的小太监捧的盘中有一幅卷轴,便问李德全:“倒还有人送朕字画?这是谁送的?”

  李德全陪笑道:“各宫的主子陆陆续续打发人来,奴才也不记得这是哪位主子送来的,请万岁爷治罪。”皇帝唔了一声,说:“你如今真是无法无天了。”吓了李德全赶紧道:“奴才不敢。”皇帝一时倒未多想,示意小太监打开来。

  这一打开,皇帝却怔在了那里,李德全偷眼打量他的脸色,只觉得什么端倪都瞧不出来,皇帝的神色像是极为平静,他在御前多年,却知道这平静后头只怕就是狂风骤雨,心中一哆嗦,不禁暗暗失悔。只见皇帝目光盯着那字,那眼神仿佛要将那洒金福字贡纸剜出几个透明窟窿,又仿佛眼底燃起一簇火苗,能将那纸焚为灰烬。

  皇帝慢慢却在炕上坐下了,示意小太监将字幅收起,又缓缓挥了挥手,命人皆退了下去,终究是一言未发。李德全出来安排了各处当值,这一日却是他值守内寝。依旧在御榻帐前丈许开外侍候。

  半夜里人本极其渴睡,他职守所在,只凝神细聆帐中的动静,外间的西洋自鸣钟敲过十二记,忽听皇帝翻了个身,问:“她打发谁送来的?”李德全吓了一跳,犹以为皇帝不过梦呓,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话,方答:“是差了碧落送来的。”皇帝又问:“那碧落说了什么?”李德全道:“碧落倒没说什么,只说卫主子打发她送来,说是给万岁爷的寿礼。”

  皇帝心中思潮反复,又翻了一个身,帐外远处本点着烛,帐内映出晕黄的光来。他只觉得胸中焦渴难耐,禁不往起身命李德全倒了茶来,滚烫的一盏茶吃下去,重新躺下,朦胧方有了一点睡意,她那极清丽的字迹却似乎重新浮现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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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仙 孤雁》

  霜冷离鸿惊失伴,有人同病相怜。拟凭尺素寄愁边,愁多书屡易,双泪落灯前。

  莫对月明思往事,也知消减年年。无端嘹唳一声传,西风吹只影,刚是早秋天。

  第38章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巾。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绝,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她的字虽是闺阁之风,可是素临名家,自然带了三分台阁体的雍容遒丽,而这一幅字,却写得柔弱软沓,数处笔力不继,皇帝思忖她写时不知是何等悲戚无奈,竟然以致下笔如斯无力。只觉心底汹涌如潮,猛然却幡然醒悟,原来竟是冤了她,原来她亦是这样待我,原来她亦是——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抑不住,就像突然松了一口气。她理应如此,她并不曾负他。倒是他明知蹊跷,却不肯去解那心结,只为怕答案太难堪。如今,如今她终究是表露了心迹,她待他亦如他待她。

  心底最软处本是一片黯然,突然里却似燃起明炬来,仿佛那年在西苑行围突遇暴雪,只近侍的御前侍卫扈从着,廖廖数十骑,深黑雪夜在密林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望见行宫的灯火。又像是那年擒下鳌拜之后,自己去向太皇太后请安,遥遥见着慈宁宫庑下,苏嬷嬷熟悉慈和的笑脸。只觉得万事皆不愿去想了,万事皆是安逸了,万事皆放下来了。

  琳琅本来每日去慈宁宫向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正命苏茉尔在检点庄子的春贡,见她来了,太皇太后便微笑道:“我正嘴馋呢,方传了这些点心。你替我尝尝,哪些好。”琳琅听她如是说,便先谢了赏,只得将那些点心每样吃了一块。太皇太后又赐了茶,方命她坐下,替自己抄贡单。

  琳琅方执笔抄了几行,忽听宫女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万岁爷来了。”她手微微一抖,笔下那一捺拖得过软,便搁下了笔,依规矩站了起来。近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因天气暖和,只穿着宝蓝宁绸袍子,头上亦只是红绒结顶的宝蓝缎帽,先给太皇太后请下安去,方站起来,琳琅曲膝请了个双安,轻声道:“琳琅见过皇上。”听他嗯了一声,便从容起立,抬起头来,她本已经数月未见过皇帝,此时仓促遇上,只觉得他似是清减了几分,或许是时气暖和,衣裳单薄之故,越发显得长身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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