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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我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懦弱,”想来很久之后我又说,“你比我勇敢的多。”

  “会不会上瘾?”过一阵子我问肖风。

  “赌博、酗酒、性交、打游戏,样样皆可上瘾,但并非人人都会上瘾;物无罪,只是有一部分人特别空虚软弱,喜欢上瘾,不上A瘾,就上B瘾,总得给自己找借口逃避生活。比较冠冕堂皇的上瘾是工作,被尊称为工作狂。”肖风把烟头塞进可乐罐子里。

  “其实你需要彻底放松一下,你总把自己收的太紧,”肖风说,“一辈子起码要尝试一次酒神精神。”

  “我好像从来没彻底放松过,我怕高速,怕失控,我总把自己管理的太好,我太会说服自己;至今只喝醉过两次,结果每次都是醉时比醒时更清醒。我不是酒神型人才。”说着我笑,“你看根本用不着LSD,现在我就已经认清自己不是潇洒人物了,以后再也不用装了。”

  肖风掐我的脸,“你太乖。”

  7

  后来我迅速习惯了一个人安静的生活。

  速度之快把握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没了观众,所以不知不觉的脱掉了戏服不再演出,取舍动静全凭心而行。

  我几乎立刻把曾经梦想的生活付诸实施。

  只要有书有面包,我可以连续几天不出家门。“何妨一下楼”说的简直就是我本人。

  影碟机二十四小时流水的放着电影。我困了睡,饿了吃,冬天速冻饺子、方便面,夏天蔬菜、沙拉,百吃不厌。

  新买的音响被我用得团团转,三更半夜蔡琴、梅艳芳、辛晓琪、许美静轮番哀怨,黎明时分柴可夫斯基震撼登场;下午小野丽莎,黄昏吉他,月夜长笛;有时边听边读书,有时就是干听,坐在木地板上,关上灯,月光静静的照进来,茉莉花香悠悠的飘。

  颜回因为居陋巷箪食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就是表扬,我看这标准太容易达到,没什么挑战性。我的房子大概比他的地段好些,除了多出来看DVD和听CD两项消遣,其他的都和他差不多。

  一开春我就发花痴,一买好几十盆,非得雇一黑“面的”才能拉回来。往屋里屋外一摆立即春意盎然——但短暂,花在我的手下都疏于管理,自然淘汰。我的爱好是拿着相机拍它们,刹那芳华,分外动人。

  猪在的时候不是这样。

  他做股票黄金外汇,说买书(输)干什么不如买赢。

  他不听音乐,不做家务,不看文艺片,最大的爱好是赚钱、下馆子、打游戏、看《老友记》、登陆成人网站。

  他嘲笑我,我鄙夷他。

  两人轻则分房而居,重则火并——谁都想说了算,谁说了都不算,着实让人窝火。

  葡萄说我没心没肺。

  我不懂。

  有心有肺是否就意味着:结婚之后懊恼着已经结束了的单身生活,而单身之后又眷恋着曾经有过的安全婚姻?

  结婚后享受交锋,离婚时享受荒诞,单身时享受自由——难怪我把婚姻和离婚都写得那么有趣,原来因为没心没肺。

  天儿好的时候我喜欢四处溜达:躺在八一湖边看柳浪,趴北海栏杆上闻荷香,午后爬上景山看故宫那片辉煌的金色屋顶,然后坐在筒子河边带着耳机听音乐——一直到角楼亮灯。

  最爱在春夜打车兜到二环的主路上,就为看一眼灯影里的雍和宫——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它辉煌的高高的浮在空中。墙的朱红与夜空的湛蓝具有相同的浓度,呈现出湿漉漉的质感;夜色如水,整座宫殿就像水里神秘的倒影,被雪白的浪托着——那是宫墙下怒放的梨花;屋顶的琉璃瓦与房山上的贴金闪着粼粼的光,犹如月光下泛起的波纹。每次经过那里我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双手扒在车窗上玩儿命的看,决不会像现在这么粗糙荒凉,城里的人也不会像现在似地缺乏审美与诗意。

  有时候我自己溜达自己震撼,有时候和朋友一起。

  比如肖风一起在冬夜跑到天安门,看头上的乌鸦沉默的从夜空与柏树的树顶之间滑过,黑的、蓝的、绿的,每种颜色都那么浓重,像染坊里等待浸染布匹的颜料。长安街的红墙与柏树墙之间形成一道走廊,橘黄的灯光把长长窄窄的空间照的一段明一段暗,人走在里面,就是在明和暗之间穿梭,我们把它叫做“时空隧道”。“隧道”里安着长凳,长凳上总有人坐着;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坐在这里立即变得富于戏剧性,被灯光在黑暗中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他们通常都很沉默,像封锁着无数秘密,我们走过的时候总要仔细的看上他们几眼,像在欣赏一尊尊雕塑。

  我们喜欢结伴去南池子淘碟。路边有家工艺品店,里面的剪纸竟然能表现出夕阳下的光感。我们赞叹不已,但并不买下。

  “你瞧,这不比剪纸生动?”肖风向上指着树。

  冬天,黑的树枝被路灯镶上橘色的亮边,衬着低低的蓝天,像深海里的珊瑚。

  我们手拉着手站在树下,仰着头,幸福而激动。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城市还是这座城市,我还是我。

  但生活却变得充满闲情和美。

  我像是一下子脱掉了紧身衣,真正领会了中学语文课本上鲁迅的话:身心突然舒展到说不出的大。

  原来,真正的快乐就是有涟漪从心头涌起,然后一波一波的荡漾着,传遍全身。

  从前很少这样打发时光。

  从前没有这样发自内心的快乐。

  因为猪说这样叫“有病”。

  当年跑去看个毕加索的版画展都要遭他的揶揄。

  身边的伴侣冷漠,让我的欢愉重重的打了折扣。

  他说我华而不实。

  还要怎么实呢?我一没挨冻、二没受饿、三没幻想自己是白雪公主,一贯老老实实的上班赚着铜板,再实就该成铅球啦!

  况且,除了张开嘴吃饭脱下裤子睡觉外,人是否还该有些别的乐趣——属于另一个世界,与金钱、职位、户籍、工作全无关系?比如,与生俱来的对美的敏感与追求、风一般飘忽的幻想、与每一只鸟、每一棵树的感应。

  感谢这自由自在的生活,我突然开了窍。

  一个人有权支配自己的所有时间,完全不必与任何人相互迁就妥协,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我发觉自己并不喜欢热闹,我发觉自己的物欲并不太强烈我发觉自己并不太喜欢说话,我发觉自己并不热衷于升职或者成名,我发觉自己一进办公室就头疼,我发觉自己喜欢待在屋子外面看水看书看花看鸟,我发觉我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发觉和自由与美相比很多东西并没有那么重要。

  因为没有观众,我不必再卖力的扮演一个繁忙的、广受欢迎的、必不可少的人,我不必时时处处显示我的价值,以便让对方认为跟我结婚并没有吃亏。

  一个人的时候,我全身充满着生命的喜悦。

  原来我既不是少林派也不是武当派,我是逍遥派。

  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的逍遥派!

  人世间,逍遥游。

  行到水尽,坐看云起。

  随心所欲,不枉此生。

  我的一位朋友说:女人最好要经历一段空巢期,不必伪装,不必迁就,你才有机会认清自己究竟是谁,要什么,不要什么。

  不是我们有意不真诚,实在是因为我们太习惯做戏,做到自己不知道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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