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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大哥两年没有露面,只怕她心中早有准备,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子欣道:"一但吸食鸦片,这些东西,她都不会放在心上了。"

  二人正在商议,阿金上来敲了敲门,凤仪问什么事,她说,邵元任请他们去书房。夫妻两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很不寻常,没有事情,邵元任从不请人去书房小坐。凤仪与子欣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连忙下了楼,来到书房。子欣轻轻敲敲门,邵元任道:"进来。"

  凤仪推开门,这儿每隔一在她就会亲自来打扫,靠墙一侧供奉着佛龛,另一侧供着雅贞的牌位,书桌前还放着专门喝茶用的茶桌,今天这里并无什么不同,邵元任坐在茶桌边,轻轻品着茶水,另外两边已经摆放了两个空的茶杯。

  她和子欣两人在桌边坐下,邵元任看了看他们,微微地笑了:"今天叫你们来,要告诉你们两件事情。"

  凤仪看着他,觉得他今天的表情十分不同,她道:"爸爸,出了什么事?"

  "南京政府已经下了关于和兴的批复。"邵元任把桌上一份抄本递给子欣,子欣忙打开,上面写着:惜值库款支绌,实无余力及此,仍仰该创办人自筹复工,继续前业。

  子欣不敢抬头,叹了口气,想不到和兴历经这么多磨难,想得到政府的支持,仍然是难于登天。邵元任又将桌上的另一份方件递给凤仪,凤仪打开一看,是一份地契:"四百亩!"她惊讶地递给子欣,子欣也愣了,夫妻二人同时望着邵元任。

  "这片地在闸北效外,"邵元任平静地道:"这是出家前,我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了。"

  "爸爸!"凤仪惊诧地道:"您说什么。"

  "我已经长老商量过了,"邵元任道:"今年的八月十五,我会去庙里剃度出家,自此不再理红尘之事,"他轻轻笑道:"你们就不必担心了。"

  凤仪与子欣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是好,虽然邵元任信佛多年,又是佛门居士,但是他们怎么也有想过,他会有出家的这一天,书房里安静极了,听不见一点声音,只有上海五月的风,从窗外吹进,拂过三个人的面颊。

  第二十二章

  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凤仪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刚到邵府的那个夜晚,她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看见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另一次就是现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还像当初一样,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叙述着出家的事情。时光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跳跃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没有看见第二张脸之前,一直还把爸爸当成当年的那个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有觉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会有放弃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怀欣喜,进入大欢喜的世界。

  "今年春节之后,我去南京打探实业部的批复,遇见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原来是跟着陈其美的,现在在南京政府做事,从他那儿我得知把持实业部的人,居然是陈慎初,自从陈其美胜了李燮和,当了上海总督军,他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改名为陈汉年,"邵元任喟然叹道:"难怪我们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实业部的关系,原来是他。"

  当年陈慎初向雅贞求婚等等曲折,凤仪只隐约听说,并不知晓内情,袁子欣更是没有听说过,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觉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环,焉有爽期?!"他将自己利用雅贞的一片痴情,巧使缓兵之计,坏了陈慎初的求婚,又不愿履行诺言,致使雅贞绝望自尽的前后事件,一一道来,不要说子欣赏听得目瞪口呆,连凤仪也是头一次知道其中细节。"我当时听说陈慎初就是陈汉年的时候,便知道实业部的批复不可能会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当年我即种恶因,必有恶果,只是没想到,让雅贞枉死,和兴集众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数载,我已还完了一些债,没有还完的,就让我去寺庙之中,礼佛颂经,祈求上苍免除人世苦难吧。"

  "爸爸,"凤仪半晌方道:"你从南京回来,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当时正为杏礼烦恼,等子欣回来一并告诉也是一样的。"

  凤仪不知如何劝解邵元任,她回想起当日邵元任从南京归沪后疲惫的模样,不禁深深地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想着问问爸爸的情况,怎么没想过,他也会烦恼会没有力气。

  "爸爸,"子欣见凤仪满面凄然,邵元任一脸平静,眼见着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连忙道:"您不想再做和兴,也没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国外的事情办理妥当,您跟着我们一起出国不好吗?美国欧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后若有兴致,可以去各地云游,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国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并不矛盾,你不必担心。"

  "爸爸,"凤仪听他这样说,知他心意已决,眼泪不觉落了下来:"您就真的抛却了红尘事,以后不管我了吗?"

  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经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还是失败,你小的时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进退之道告诉你,让你在这世间能夺得一切。还是让你保持天性,快乐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选择了后者。现在回想起来,我常常后怕,深感这是你的大幸啊,以后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为戒,不可贪婪妄求,自以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凤仪泣道:"我还没有孝敬你,报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舍得我,你舍得石头、安安吗?"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养育了你,岂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岂知来生来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执着,你我父女的缘分,各藏于心中,便是善缘了。"

  "那石头呢,安安呢?"凤仪道:"您不是最喜欢他们吗?"

  邵元任笑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开,儿孙自有孙福,他们长大后若能记得我,也不防事,若记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欢喜之事,与孙儿们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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