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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他又说:“虽然很勉强,但请答应我,一直留在他身边,帮助他。”

  我说我答应你。

  他停下来,开始不停地喘气。我上前扶住他,喂他喝水。

  末了,我又忍不住问:“有没有什么话要托我转达主公或是子敬的?”

  他轻轻摇头:“该说的话之前都已经说够了。不必问我有什么遗愿,每个人做事的方法只能和他的意志相配。你们日后觉得该怎样做,就怎样做罢。”

  我说:“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虚弱地笑道:“我还能有什么心愿?伯符死了十年了,十年,我已累了。”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幸运而非不幸。他不过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还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叹了口气,怅然说道:

  “只是没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战场上。”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节。沿江的百姓习惯将做好的糍盏放入纸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面点上灯,放入江水让它随水流去。传说这样可以喂饱路过的游魂,并让他们找到家乡。

  那天傍晚,周瑜进入深度昏迷,伴以身体一阵一阵的痉挛。

  船已到了巴邱,不过再两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没有人催促行船了,人们只是任它在满江渐渐亮起来的小灯间,游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舱中呆着,我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从眼前消失的感觉。可我也不忍离去。在他最后的时刻,我不能离开他。

  黄昏时他皱了一下眉头。我从椅上扑到他身边捉住他的手,和他说话,我以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却没有醒来。他仍是昏迷着,轻轻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冷。”

  我的心钻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闭着眼睛说:

  “我冷。”

  我含了满眼的泪水,颤声说:“我可以抱住你吗?我想抱住你。”

  我并没有得到回答,或许他根本就没听见我的问话。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虚弱的口气说:

  “很冷。”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边,将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轻很轻,血管里血液的奔流几乎感受不到。他的身体冷得像冰。

  于是我更紧地抱住了他,将头伏在了他的颈窝。我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他。他好瘦,骨头将我的身体都硌痛了。

  甘宁挑帐进来,看见我们,怔了一怔,什么都没说。他上前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又安静地转身出去了。

  我就继续这样一动不动地紧紧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着桌上那盏灯。那灯的光昏黄而凄惨,怎会这样暗?

  不知是过了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怀间他的身体开始渐渐有了一些微薄的温度。然后他微微睁开眼来,说:“你还在这里。”

  我没有动,只是贴近了他耳边说:“希望尊夫人不会介意我这种举动。”

  他竟然还抽动嘴角虚弱地笑了笑,说:“你将这个拥抱代我转交给她便是。”

  他又说:“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伯符,还梦见那一晚你在江边唱的那些歌。我还想听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给我听?”

  这是他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

  我含着泪水轻轻地唱着,感觉他的温度又在我怀间渐渐凉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闭上了,他白玉一样的手指松开了,他呼出最后一口气,然后天完全黑了。

  那个属于光的时代,结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时。

  我披衣出门,门外所有的将士都站在那里等着。迎着他们的目光,我平静地说:“都督殡天了。”

  四处顿时响起一阵哭声。甘宁更是一拳击在船帮上,那木栏竟立时碎了。

  我说:“你们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请一个一个进去,请尽量轻轻的,不要吵着都督休息。”

  然后我一个人走到船头,黑夜象一把巨大的伞迎头覆盖下来。满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盏灯,星星点点竟顺着江一直连到天边。

  有人轻轻走到我身边,然后轻轻说:“我真粗心,竟才发现,夫人对都督的心……”

  我回过头,看见甘宁。只不过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样子竟被悲伤所改变。

  我说:“你错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你错了,我从不曾爱过公瑾,因我从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为我们分别游离于这个世界,才会彼此痛惜相怜。”

  他并不去答我的话,而是垂头看着江面,轻轻说:“我年少时在巴郡,用昂贵的蜀锦作绑船索,行船时便斩断了让它们沉到江里去。我又经常一船一船买下吴地千里运来的莼菜和鲤鱼,只是为了喝一碗汤,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岁那年,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荆州,然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任人驱使,再也不曾体会过当年的富贵与惬意,却从来不曾觉得失去过什么。为什么今天觉得什么东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满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随着江面轻轻摇曳。

  船行七天到芜湖。沿途所经有驻军的地方都听说了消息,主将纷纷乘了船来送。沿途竟聚集了千只船,扬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飘落的雪。

  孙权在芜湖等待。他扶着周瑜的灵柩,哭声让所有人动容。

  趁无人时我将佩剑还给他。他收起剑,深深地看我说:“你早知道的对不对?”

  我说:“倘若我说是,你便要责怪我是吗?”

  “不,”他深深地摇头,“孤怎能责怪你。这是孤应得的惩罚。”

  我说:“不必过分自责。这并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头来,说:“你去操办葬礼吧,隆重一些,不,能办得有多隆重,便办多隆重罢。”

  那个拥抱和那幅画我却始终没能还给小乔。就在得知周瑜死讯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出门,然后投入了江水中。

  孙权找人沿江上下打捞了三天,却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体。或许是被潮水带走了,但我宁愿相信她成了传说中那些美丽的水神,在天上与周瑜相聚去了。

  我将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里,最后也应当回到那里。

  葬礼并不铺张,因我想他不会喜欢。然而来的人却很多,整个世界都似被眼泪浸湿了。

  葬礼结束后,我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然而当我走出陵墓的院门时,却看见茹站在那里。

  她一身白衣,美丽的眼里藏的是一个世界的悲伤与疼痛。

  迎着我的目光,她轻轻说:

  “你骗我。”

  我无言以对。

  她又说:“你告诉我他不会不回来。可他真的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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