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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推开大门,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急救室门前等候,她一眼认出坐在长椅上的那个人,是舅舅。

  “舅舅?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没……”陶然很意外,正走过去问,这时,站在舅舅旁边的那个男人闻声转过身来,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整个人顿时像被冻住一样,后半截话断在了嘴巴里,没能说出来。

  那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斯文儒雅。

  不,陶然并不认识他,但她认得他的眼睛。

  母亲说的没错,她有一双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父亲。

  轰的一声,陶然的脑袋里升起一朵蘑菇云,强光过后,一片空白。

  “……然然……”有些复杂的神情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闪过,好半天他才叫出她的名字,唇微微地抖。

  见她一动不动,舅舅在一旁小心地提醒道:“小然,这是你爸爸。”

  陶然还是没反应,浥尘担心地看着她。

  急救室的灯灭了。门一开,数名护士把病人推出来。

  陶然立刻惊醒,一个箭步扑过去,看到母亲双目紧闭,她急切地问:

  “医生,医生,我妈妈怎样了?”

  “陶小姐,你先别慌,韦女士的病情暂时可以控制,病人情绪激动,所以用了一些镇静药物,现在只是睡着了,不过……”主治医师表情凝重,话里斟酌起来。

  陶然声音都发颤了,“仍然有危险是吗?”

  医生一脸谨慎,回道:“陶小姐,你知道,韦女士的病已经有些年数了,在院里这几年,主要采用保守疗法控制病情,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病人情况稳定,那还问题不大,但最近两次的发作都很严重,使病情出现恶化的迹象,我们担心,这样严重的发作将有加剧的趋势,必须密切观察。”

  “可以手术吗?”走在一旁的陶父担忧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面生,但还是回答道:“韦女士的病情很复杂,以当前国内的心外科水平来看,手术存在相当的风险,就此院方已经与陶小姐讨论过多次,最终决定尽量采用保守疗法。”

  说话间众人回到病房,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陶母移到病床上,医生做了最后的检查,临走时,叮嘱陶然一定不能再让病人激动。

  医护人员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四个人围在沉睡的陶母身边,一时无言。

  满屋的沉寂,空气压抑地令人难受。

  陶父几次要开口,都未成言,陶然始终低着头,根本不用正眼看他,这明显是排斥,他不会看不懂。

  最后还是陶然舅舅试探着说:“看样子,静如一时半会醒不了,要不……咱们到楼下先坐坐?”

  等了等,陶然仍旧不作回应,舅舅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叫了声“小然”,语中有些无奈,有些为难。

  僵了一会,陶然终于转身,低着头走了出去。

  疗养院楼下有一间茶室,浥尘随他们下了楼,有些踌躇,按理说别人的家事他不便在场,但陶然的样子让他担心,不敢离开,想了想,他停住脚步,示意陶然自己在外面等。

  陶然独自跟在舅舅和父亲后面进了茶室,三人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有服务生过来奉茶。

  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舅舅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小然,你们父女分开这么多年,难免有些生疏,你可能还在为当年的事介怀,但你爸爸现在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其实当年是有很多误会的,他也有他的苦处,你给爸爸一个机会,让他解释。”

  陶然抬起眼,默默注视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就是这个人,一声不响弃她们母女于不顾,现在他回来了,他想解释,他说他有苦处。

  那她和母亲的二十年又是什么?

  她抿紧唇,一言不发。

  父亲见陶然肯看他,以为她的敌意有所松动,紧张地开口道:“然然,当年,爸爸离开你们,真的是不得已……”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涩哑,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A市这个内陆小城,进行着一项机密的国家科研项目,陶建国时正年富力强,是项目组的骨干力量,像当年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老实本分,谨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对科研有着一股子非比寻常的钻劲,为了技术攻关甚至可以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间结识了一名从北京来A市公出的年轻女性,她自称姓唐,在某个科研机关担一份闲差,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所以常能比较方便地接触国外的最新信息。言谈中,陶建国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术难点,试探着问唐小姐能否搞到国外的相关研究资料,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并且真的在不久之后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资料拿来了。陶建国如获至宝,当即列了个更长的单子给她,这时,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国外的朋友也有意与国内做些技术交流,如果陶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大家礼尚往来,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国十分犹豫,他在涉密岗位工作多年,心里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么是高压线,碰触不得。但对方能够提供的资料实在太过诱惑,而且唐小姐也说,只需量力而为,毫不强迫,他又看了看对方需要的资料清单,不算离谱,抱着打擦边球的侥幸心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两人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又陆续交换了几次情报。

  在陶建国看来,这根本就是不等价交换,分明每次都是他占便宜,却不知,那些都只是饵,人家放的是长线,要的是大鱼。

  终于,唐小姐索要的资料涉及到核心机密,这让陶建国起了警觉,几番推搪之后,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气气的笑脸,软硬兼施,但都被他坚决拒绝。无奈之下,对方图穷匕见,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国吓得方寸大乱。

  原来,这位唐小姐所谓的海外关系是在台湾,他们盯上他已经有些时日,意在探听他所参与的机密项目,唐小姐告诉他,之前他们的接触和交易都已留下记录,现在两人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只能共进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质是一样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敌,而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大,与其担那些无谓的风险,不如干脆把情报交出来,既能得到巨额赏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从此以后再无纠缠,两不相干。

  陶建国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通敌”这两个字扯上干系,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卖国家机密这种事,就算再借他七八个胆子也做不出来,对方却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紧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唐小姐又来偷偷找他,这次,她带来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陶工,实不相瞒,我冒险过来是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她忧心忡忡,说:“我们刚刚得到情报,你我之间的来往已经引起这边安全部门的注意,我们不确定他们了解多少底细,但情势相当危急!”

  陶建国一听吓掉了魂,“那怎么办?”

  唐小姐神情沉重,说:“上头让我立即回去,只要一出境就万事大吉,陶工,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讲感情也要讲义气,不能丢下你不管,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马上安排渠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潜逃?

  陶建国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小姐又道:“陶工,现在外面正在严打,形势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会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们这绝不是小事,一旦事发……”她皱紧眉头,没有说下去。

  半晌,陶建国颓然道了句:“让我想想。”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我明天就动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们早上八点在老地方见。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不愿见你断送于此,请千万三思!”说罢,她匆匆起身,离开前又千叮万嘱:

  “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否则不仅路上不安全,还要连累别人担风险。”

  陶建国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之中,一夜过去,其中的痛苦与煎熬自不必说。

  天亮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风,他忍着满腹的心酸与妻子告别,又把小女儿送到学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进校门,陶建国咬牙转身,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二十年光阴荏苒,他选择的这条路,其艰辛坎坷远非当初可以想象。

  一路颠簸抵达台湾之后,陶建国立即被软禁起来,不断有人来游说他重新主持项目,继续该项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这场骗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挚爱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万念俱灰之下,老实人也起了犟脾气,他坚称自己并不知晓项目全貌,无法以一人之力复制并继续整个研究,每当被问到关键之处他便拉三扯四地装糊涂。他如此不配合,对方难免恼怒,但由于他作为“弃暗投明的对岸科研人员”,本身具有文宣价值和心战意义,因此并未遭受过激对待。就这样过了两年,对方忽然松懈下去,似乎对项目的事失去了兴趣,他开始在特别监管之下从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后,这种监管渐渐有名无实,他亦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前尘旧日,恍如隔世。

  因为身负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与家人联络,唯恐连累到她们的生活,原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到对岸的妻儿,谁知时隔二十余年,他在台湾偶遇当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给他带来许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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