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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从高澎的公寓出来,我没有回家,坐到小区路边的长椅上独自仰望深邃的夜空,以为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可是泪水还是小河一样的淌满面颊。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女神的眼泪,它在路灯下熠熠生辉,耀眼得不似人间凡物,可就是这颗钻石,让英珠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个不祥的物件,即便是螃蟹送的,我也不能留在身边了,我怕看到它,一看到心里就发痛。

  我举手将钻戒朝街边扔了出去,宛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钻戒无声地掉落在街边的花圃中,我别过脸,竭力不让自己朝那边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扔啊?”

  又是他!

  怎么在我落魄的时候总有他?

  我没有应,也没有回头。

  可是嗓子眼儿里一阵发酸,在身体左边第二根肋骨下有一个地方,酸得发疼,疼得钻心,像是有小锥子在那里,捣进去,再也拔不出来。眼眶里热热的,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没有一个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到处都是冷的。

  他大方地坐在我的身边,手心摊开,正是那颗钻戒。我用余光瞟到,他的黑色奔驰车就停在路边。他看着那颗钻戒,像是自言自语:“如果让他知道你把他送的东西随便丢掉,他会找你麻烦的。”

  说着他拉过我的手,把钻戒放回到我的手心。

  “有些东西是不能丢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你走吧。”

  他没应,自顾自地说:“我取消了和安妮的婚礼。”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

  “少跟那个陈锦森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资格说人家。”

  “你不听我的,早晚你会后悔。”

  “你走!”

  他侧过脸看着我,“我真不是有意的,你又没在电话里说清楚。”

  “你走!马上走!”

  他起身,双手插在裤袋里,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朝街边的奔驰走去,司机赶紧下车替他开车门,他盛气凌人地上了车。

  两天后,我再次见到了他,是在公司的拍卖会上。

  他和陈锦森首度针锋相对,争夺高澎公司的收购权。

  现场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最后他放弃了,将唾手可得的猎物拱手相让给对手。陈锦森虽然赢了,却脸色发绿,因为这个价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算,而负债累累的公司根本就不值这个价。祁树礼摆明了就是跟他抬杠。离开会场时,我分明瞧见他朝陈锦森露出老奸巨猾的微笑。

  接下来的事情让我和公司员工大跌眼镜。

  陈锦森翻脸了,他派律师来跟我们谈,公司他可以接下,但拒绝接受债务,也就是说,公司欠下的巨债得我们自己偿还。

  “这怎么可以,拍卖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接手经营权,肯定也要接受债务,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我跟律师据理力争。

  “抱歉,如果你们觉得这不公平,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陈锦森派来的律师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他明知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可能拿得出钱来打官司。

  我不相信这是陈锦森的本意,他那么谦和的一个人,不可能言而无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我决定找他当面谈。

  可是不等我约他,他主动约我了。我们在福田一座顶级大厦上的旋转餐厅见面,一进去就知道这不是普通人所能涉足的,满目奢华,气氛很好,餐厅里弧形通透的落地观景玻璃,视野开阔。正是傍晚时分,窗外整个华强北几乎尽收眼底,高楼林立的万丈红尘,而远处暮色沉沉,天地辽阔。

  纵然是琼楼玉宇又如何,俯瞰众生只能是分外的孤独。

  他微笑着给我倒红酒,菜是他亲自点的,很精致,道道菜食色诱人。他好像压根就不知道我来见他的目的,(他那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看似很随意地跟我闲谈着,顾左右而言他,餐都快用完了,一点也没往主题上靠。

  我心事重重,越急,他脸上的笑意越深。

  此时我才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跟老谋深算的祁树礼一样,都不是什么善类,故意钓我胃口呢,这样的伎俩我早就在祁树礼那儿领教过多次,我何惧于此?

  果然,用过晚餐,在包间喝茶时,他开始亮出自己的底牌了。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掏出一个黑丝绒盒子,不看里面的东西,就知道异常华贵,打开一看,又是璀璨的钻石,仿佛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辰,在灯光下闪烁着这世上最美丽的光芒。

  我听见他用英文说:“Would you please marry me,please?”(嫁给我,好不好?)

  长沙一到秋天就阴雨绵绵,我在长沙待了四五天,雨一刻也没停过。这倒让我想起了西雅图的雨季,也是这样绵绵不绝,现在想起来,竟像是前世。

  在水一方贴出“出售”的告示几天后,终于成交。

  不卖掉不行,否则无法偿还公司的巨债。真是很对不起高澎。尽管已经征得了他的同意,但心里还是很不好受,觉得自己真是没用,这么一点事情都处理不好,嫁给陈锦森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吗?但是我不能!

  这个男人果真是个厉害角色,拒绝他的求婚后,表面上他没有和我翻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但转过身他就让律师来通告我们,如果我们再不偿还债务,他们将放弃公司的经营,任其自生自灭。

  公司的员工没有一个愿意走,他们都是当年跟随高澎闯荡天下的,对公司的感情很深,尤其是英珠的去世,让他们更加不忍离去。集体商议后,我们还是只能妥协,偿还债务,否则公司肯定不复存在,那都是大家几年创业的心血啊。

  我和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一起回的长沙,他处理在水一方出售的事,我则处理高澎的车辆等其他财产,房子降到底价成交后,我并不知道买主是谁,也不想知道,默默收拾着高澎的收藏品,装箱打包,忙了整整两天。

  傍晚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疲惫得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英珠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飞快地奔跑。醒来很久,耳边还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我猛然想起今天是英珠的“三七”忌日,连忙跑到外面买了成捆的冥纸。晚上拿着冥纸到露台上烧,无论保安怎么敲门警告,我就是置之不理,我要超度英珠的亡灵,谁也拦不着。

  夜已经很深,我还坐在露台的小板凳上,一张张地往火盆里放冥纸,跳动的火焰照着我的脸,温暖着我的心,就像英珠曾经的宽慰。虽然我已经无泪可流,可我还是想哭,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灰飞烟灭了,我从未像此刻怀念英珠的好,哪怕是她的拳头。

  突然,客厅的过道里传来开门声,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门就被打开了。有人进来了,肯定是保安,我连看都懒得看继续烧冥纸,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怎么着。

  啪的一声,客厅的吊灯被打开,我本来只开了一盏小灯的,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揉着眼睛看了看外面,进来的不是保安,是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子,诧异地看着阳台上我这个满头是灰的疯女人。

  对方渐渐走近,我仰着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简直不能相信如此清晰真实,如同烙印在我心上的样子。他又瘦了好多,瘦得只剩高高凸起的颧骨,但目光敏锐,眼神比夜色中的湖水还幽暗深邃。

  足足有两分钟,我们傻瓜一样地瞪视着对方。谁都没有说话。“你……在给谁烧纸钱?”他放下行李箱一步步朝露台走来。

  耿墨池!我在心底叫着他,真的是他,天外而来。一身浅色洋装,虽然消瘦,却依然姿态优雅玉树临风,最最撕心裂肺的一刹那,我泪流满面,拼尽了全部的力气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耿墨池!耿墨池……”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样拼命呼喊,眼前的他才不会消失。

  他隔了片刻,才说:“是我。”轻轻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微笑,“我还没死呢,你给我烧什么纸钱?”

  我咬着手指,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泣,我只能哭泣,因为我根本不敢想象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他。见不到他,我背负的所有的痛,又说给谁听?今天才知道这是多么幼稚的事情,即使再次见到了他,我们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从前的种种都化成了灰,我跟他,还能拥有什么?

  “别烧了,我有的是钱。”

  他来到我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火光中死去活来的我。然后蹲下来,更近地凑近火光,他就在火的那边,我在火的这边,两张脸隔得那么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感觉却又是那么遥远,咫尺天涯大概就是如此。

  “Is that you,Foolish Crab?”(是你吗,笨螃蟹?)

  他在火那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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