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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夜里,风雪交加。耿墨池站在卧室窗户前,看着后花园那棵被大雪压弯了枝头的海棠树,一句话也不说,自顾闷闷地抽烟。窗户是开着的,风雪卷进房间,我要去关窗户却被他制止:“不要关,让我看着母亲……”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院子里的海棠树下徘徊着一个“雪人”,看不清脸,我的心却一阵抽搐,夏老还站在树下!从骨灰下葬到现在,可怜的老人一直就没离开过那棵树,一遍遍呼唤着耿母的乳名,摩挲着苍老的树干自言自语:“细细,你该安息了吧,回到了你梦了二十年的地方,你还怪我吗?现在你们终于团聚了,可我呢,我怎么办啊?天意吗?当年你们就是在雪天认识的,现在一团聚,老天就下雪……难道是我错了吗?细细,我困了你二十年,可你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这棵树,你在责怪我不该带你走的对吗?你那么不开心,忧郁了半辈子,我努力了半辈子还是输了,输给了这棵树和树下的一把灰,为什么,你说这是为什么啊?”

  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夏老就是不肯离开那棵树,没办法,只好叫杨婶找来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雪越下越大,夏老仍不愿离开。我让杨婶的老伴刘师傅在树下燃起一堆火,刘师傅不停地往火里添柴,火越烧越旺,一时间火光通天,雪与火的纠葛在凛冽的寒风夜奏响了一曲爱的挽歌。

  在来山庄前,耿墨池第一次跟我说起了他父母的故事,他的父亲耿先知出生于上海旧官僚家庭,家境富有,因是家中三代单传的独子,备受宠爱,“文革”时耿家受到巨大冲击,耿先知被下放至湖南一个偏远的茶场,那个茶场紧挨着落日山庄。这个山庄本是当地一个老知识分子的祖业,后这家人被打倒,山庄被“文革”造反派当做了指挥部。耿先知在一次批斗后被关进了山庄的地下室,同时被关在地下室的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同是上海下放来的夏牧野,另一个是这座山庄的主人沈放老先生,他的女儿沈初莲被罚给造反派们做饭,也给地下室的“罪犯”送饭,很自然地就认识了耿先知和夏牧野,三个年轻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但是沈初莲心里深爱着的是耿先知,她冲破重重阻力嫁给了他,“文革”结束后落日山庄物归原主,耿先知并没随大流回上海,而是坚持留在了山庄。次年,耿墨池在山庄出生,不幸的是,耿墨池三岁时,耿先知英年早逝,抛下爱妻和幼子撒手人寰,一个原本幸福的家瞬间坍塌。在上海经商的夏牧野闻讯后赶到湖南,试图代替耿先知照顾孤苦的沈初莲母子,结果遭到沈初莲的断然拒绝。夏牧野不死心,在后来的四年里苦苦追求着沈初莲,给予她和幼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当时的沈初莲生活相当清苦,为了让爱子墨池有一个更好的成长环境,她在犹豫了几年后还是别无选择地嫁给了夏牧野。在离开山庄时,她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死后要将自己的骨灰葬在后花园的海棠树下,夏牧野除了答应也别无选择,因为他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一生都在努力,试图取代耿先知在她心中的位置,甚至不惜举家迁往新西兰,却不想还是枉然。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海外孤独了半生的沈初莲终于回来了,去时青春可人回来时只剩一把灰,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她对耿先知始终如一的爱情。

  这样的爱情,一生有一次足矣。

  夜已经很深了,耿墨池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久远的沉思。我担心他的身体吃不消,拿了件大衣披在他身上,说:“墨池,天色不早了,你刚出院,关上窗休息吧,伯母终于如愿回来,她已经安息。”

  耿墨池听了我的话,睡在了床上,身子却是僵的。因为屋子里有暖气,窗户一关上,玻璃上的雪花融了水,一道道无声地淌下去。我开了床头的台灯,昏黄的灯光照着窗外纷纷落下的雪花,一眼望过去,感觉那黑暗如深渊一样无边无际。我心中一搐,最深处有一种绝望似的恐惧,我竟然不敢离开半步。他蜷在床最里面的角落里,眼睛疲惫地合上又睁开,声音低而微:“你走吧,我自己睡。”

  我站着没动。

  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到。

  他仍然对我置之不理。我的心一阵阵刺痛,仿佛那里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我只是疑惑,他为什么忽然不理我?好似很疲惫,他终于沉沉睡去,我依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却不敢碰他,远远地缩在一边看着他睡,我才能心安。可是当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忽然在我耳畔说起话来,“考儿?”

  我含糊地“嗯”了声。

  他确定我没睡,就接着说:“我怎么做都没有希望了,只是……还是不想放弃,我一直想忘了你,如果忘了你该有多好……哪怕能够忘记一天,也是好的。起初的那两年,我真的已经忘了,直到有一天在名古屋的街上,我碰到一个长相和气质极其像你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之前从来没见过她,我尾随着她,走了很远,很远,好像我一生的路都没有那么远,但她终究不是你,我醒过神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明白,我是完了,我是再也忘不了你了。

  “于是我就追到了西雅图,因为你,而爱上了那座城市,连死了也想埋到那里。你走后,我一天都熬不过,又追了回来,我撑着一口气没咽,就是想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眼,远远的一眼……但我知道,我还是没有办法跟你走得更远,原来还希望祁树礼在我走后能替我爱你,疼你……只是现在什么都破灭了,我自己都不能给予你爱和幸福,怎么能寄希望于别人?”

  我的睡意醒了大半,支起身子问:“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睡吧,天都快亮了。”他并不愿意深谈,翻了个身,用冰冷的背对着我。“但愿明天早上我还醒得来。”他又悲怆地说了句。

  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了,安妮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围着山庄前前后后都找遍了,还是不见她的人,直到在书房的桌子上发现了她写的便条,我们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山庄。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离开的?已经好些日子了,她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在来落日山庄的头天晚上,我还跟她有过沟通,我问她到底有什么事不能敞开跟大家谈的,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牺牲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让身边的人幸福?”

  “不一定,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们是不是都爱我。”

  “那还用问吗,你是我们的天使,”我握住她的手,试图用诚恳的目光打动她,“你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我们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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