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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冯客一说起老本行就满脸兴奋,又要我给广播剧配音。这次他导的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我只能推辞:“你知道我早就不干这个了,而且我现在的样子还配得了什么音,老是咳嗽,说话都很吃力。”

  “没事,茶花女也是病着的,正好不用装病了。”冯客说。

  一旁的阿庆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臭小子,什么意思,你巴不得考儿病吗?”

  冯客摸着脑袋连连叫冤:“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考儿,我心地如此善良,老天作证,我的岳父老子作证,我怎么会巴不得你病呢?”

  他的岳父老子就坐旁边呢,也对着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别什么事都把我拉上,你要是杀人放火,欺负我家麦子,是不是也要我作证啊?”

  我呵呵笑了起来。阿庆、文华他们也笑。

  “岳父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冯客还是死性不改,喜欢跟老崔开涮,“自从你家麦子嫁给我,是我饱受摧残啊,在外面我是导演,回到家里就成了长工。”

  老崔说:“这很正常,麦子受她妈的教导这么多年,没把你当奴隶就不错了。”

  冯客很诧异:“麦子不是您教导的吗?她是您的女儿呀。”

  老崔回答:“小子,我的遭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在外面我是台长,回到家就成了杨白劳……”

  我们笑得东倒西歪,老崔又说:“怕老婆是美德,男人嘛,爱老婆才会怕老婆,你这么怕麦子我很欣慰啊,证明你爱她嘛。”

  冯客两眼一翻,当即作晕倒状。

  吃完饭,他还是一再地邀请我给他的广播剧配音,“考儿,没你的加入,这部剧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他的态度非常诚恳,一本正经地说,“况且工作中的女人才是健康美丽的,你现在整天荒着,胡思乱想也会想出毛病,我保证,这部剧一录完,你立马又会恢复往日神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咯咯地笑得直喘气。

  阿庆说:“死猴子,你什么时候也让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

  冯客说:“阿庆,我的大姐,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小妹好不好?”

  “臭小子!”阿庆扑过去就要掐死他。

  从阿庆家出来,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准备到碧潭花园去过一夜,可是上了冯客的车,我却对他说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说出口,我的心就一阵撕裂的痛。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住所,我去干什么?下了车,跟冯客和麦子道别,我忽然觉得很不适,摸摸额头,又是滚烫的,吃饭的时候就咳个不停,现在更咳得接不上气,难不成我真要死在长沙?

  在这寒冷的冬夜,风雨交加,小区内行人稀少,我头重脚轻地朝湖边走去,步履艰难,心里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到了湖边,被我卖掉的莫愁居并没有灯光,可能是主人趁着黄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边的近水楼台倒是亮着灯,祁树礼从美国回来了?不可能吧。但我无暇理会,径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悲伤,就在眼前了,湖还是那个湖,湖边那栋黑漆漆的房子,却跟鬼屋一样的,在这风雨交加的晚上显得格外阴冷凄凉。

  再也没有了温暖的灯光。

  再也没有了动人的琴声。

  再也没有了隔岸深情的对望。

  我用他走前留给我的钥匙打开门,一股近似坟墓的潮气和霉味迎面扑来,我摸索着开了灯,霎时亮如白昼,房间内一切如旧,客厅长长的桌台上依然摆着蜡烛、红酒和餐具,不过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尘土,那些原本艳丽芬芳的鲜花和桌中央那个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烂殆尽,只剩黑黑的一堆污物。至于地毯和墙上的挂钟、名画也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还有沙发和墙角的那架钢琴更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我走到钢琴边,揭开琴盖,琴键倒还显出白色,随便按了一下,“嘣”的一声闷响响彻房间,仿佛一记重锤,击得我五脏俱碎,泪如雨下—

  这钢琴啊,如同他的爱,原本从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婉转缠绵,惊心动魄。可是现在,一切都远去了,这架钢琴没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绝世的音乐,如同我们可怜的爱情,失去生存的土壤就只能隔海相望,从一开始就被世俗所不容,我们都想为对方好,以为彼此奉献毫无保留就能让爱继续,可是结果呢,命运阴差阳错,人生处处布满陷阱,我们最终逃脱不了劳燕分飞,正如同肖邦的那首曲子,离别就是宿命,一切的努力仿佛只是为了更彻底的钻进命运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这圈套,他也逃不出。绕了一大圈,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守在他身边的不是我,守在我身边也不会是他……

  我搬来张凳子坐到钢琴边,忽然很想演奏,弹的还是那首《昨日重现》。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现的,爱却可以依附着思念继续蔓延,如果他在异国能感应到我的琴声,会原谅我吗?这么一想我又咳嗽起来,手也是僵的,弹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弹了几遍都没弹完,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突然,我感觉客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没有停下的念头,却不敢回头,咳嗽着继续演奏。

  “考儿,是你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谁了。

  “考儿,考儿……”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一双大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真的是你吗?考儿,回过头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愿,我回过了头—祁树礼巨人般站在我面前,理着平头,目光焦灼,神情还是那么的威严,而我瘦骨嶙峋的样子可能也吓到了他,让他几乎倒退一步。“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伸出手触摸我的脸,我躲开了,他显得异常激动,“老天,这是谁的罪过?考儿,我的考儿……”

  “不要看我的样子,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转过脸,继续弹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视线模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祁树礼赶紧拍我的背部,很着急,“你病了,天这么冷,怎么上这来?”

  “不要你管!”我甩开他的手。

  “考儿!”他叫起来,不由分说就拽起我,“你起来,咳得这么厉害,我送你去医院……”

  “不,你放手,让我待在这里!”我挣扎着,突然就哭了起来,撕心的绝望哭声,凄厉如厉鬼,把沉闷空落的房间搅得似一艘风吹浪掀的船。而我是如此的依恋这里,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气息,这里有他的影子,我看不到他的人,至少让我感觉他的影子,感觉他真实地存在过,虽然他对我而言,只能是触不到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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