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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谭功达离职那天,文件和碎纸片扔得满地都是,最后还得姚佩佩一个人替他收拾。在清理这些纸片的时候,她从地上拣到一个揉皱的白纸团,展开一看,却见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她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佩佩",她认得出,那是谭功达的笔迹。在这张纸的下方,还列着几道奇怪的算式:

  1961-1938=23

  1938-1912=26

  27-23=4。

  这样的数字等式,她见过不止一次了,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既然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说不定这张纸条真的与自己有关。或许她还能从这些奇怪的数字中勘查出自己一心想要知道的某些隐秘。她把这张纸条偷偷地藏在裤子口袋里,像做贼似的带回了家中,一个人坐在灯下,皱着眉头,细细地推究起来。

  到了半夜,她都快把脑子想穿了,也不知道数字和等式分别代表什么意思。临睡前,她偶然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台历,心中突然漫过一阵惊喜:1961是年份,今年就是1961年。1938是自己的出生年份,23岁是自己的年龄。会不会,他是在计算我的年纪?

  第二个算式也不难理解。她很容易就联想到,1912年这个数字或许是谭功达的出生之年,因为他一直在说他是辛亥革命后的那一年出生的。那么26岁就代表两个人的年龄差。如果他担心两个人的年龄差得太大而背上沉重的心里负担(其实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对自己阴晴不定的暧昧态度倒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不过白小娴的年龄也并不比我大,他怎么就不担心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假如能当面问问他就好了。

  那么,第三个算式又说明什么问题呢?关键是27这个数字。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往后一连好几天,她把所有的这些数字放在一起加减乘除,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27这个答案。玩弄这个数字游戏,成了想像中她与谭功达维持联络的惟一途径。

  她很多次试着给他家打电话,但每一次,电话里总是传来吹哨一般的嘀嘀声……她也曾想过直接去他家找他,可她不知道他家的确切地址--只是隐隐约约听说信访办的老徐就住在他家隔壁,当然,害羞和强烈的自尊心也不允许她这么做。

  最后她决定给谭功达写封信,可以托老徐带去。这封信她写了差不多一整天。写了撕,撕了再写,纸篓很快就满了。她不能把信写得太露骨,因为这样一来,万一遭到对方的回绝,她只能是自取其辱--经过反复盘算,她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虽然谭功达曾当她面说过一些让她心跳气喘的疯话,可她无法了解他的真正态度。那张纸条上的数字除了表明他的忧虑之外,毕竟不能说明太多的问题。

  当然,她也不能把信写得过于晦涩。那样一来,谭功达这个粗心人极有可能不把它当一回事,甚至看不出自己藏在里面的那点小心思……就这样,快到下班的时候,她总算把这封信写完了,它只有短短的一行。佩佩悲哀地想到,即便在两个有情人之间,非说不可的话,竟然如此之少: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她觉得这封信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因而心中十分满意。它虽然外表貌似冷峻,字面不留任何痕迹,但实际上却暗藏着让对方帮她拿主意,进而让对方替自己作主的潜台词在里边。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脸上很快就泛出一片潮红。经过仔细推敲,她又对这封信做了如下改动: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与上封信相比,它虽然只多了一个"也"字,但意思又往前推进了一层。这个"也"字,恰如其分地在谭功达的被解职与自己的主动辞职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巧妙地反映出自己对谭功达被解职一事的同情,含有追随对方的意图。甚至也能多多少少表现出两个人在命运上的共同性,以及自己打算与他共患难的决心。为了给这封信增加一点感情上的修饰,她把落款的"姚佩佩"三个字改成了"姚",后来想想不满意,就改成了"佩佩"。最后,她又有些不要脸地将"佩佩"改成了单字的"佩"。当她把这封信誊抄一新,装入信封,封好口之后,不知不觉中已累得快要虚脱了。

  在去信访办的路上,她不安地想到,如果那个傻瓜仍然看不出自己的心思来,那可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上班,姚佩佩就在门边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信封。大概是老徐从门缝中塞进来的。她把这封信抓在手里,有些不太敢看。由于没有封口,她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谭功达给她的回信是这样的:

  姚佩佩同志:是否辞职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没有任何意见。谭功达。

  她怔怔地看着信笺上端"梅城县人民政府公函"几个红色的大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气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谭功达用了"完全"和"任何"两个明确的字眼来拒绝她,使她不能抱有任何的侥幸。这表明,谭功达不仅看懂了她信里的潜台词,而且明确地予以拒绝。仿佛一个人不仅面目狰狞,而且还带着厚厚的帽子(姚佩佩同志,而不是佩佩。),穿着高高的靴子(谭功达。而不是她期待的功达,或达),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与之相比,自己的那封信,简直就有点赤身裸体了。她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都撕成了碎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里满是委屈和羞耻,但更多的是仇恨!她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假如不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梅城浴室发现了她,进而把她调进县机关工作,她也不至于在心底里藏着那么深的报恩的柔情,更不至于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抱有什么幻想。谭功达就像旧小说里的一个书生,搭救了一只中了箭的狐狸,可又忽然把她抛下不管了。我真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她骂完了谭功达,又开始骂自己。她发誓再也不理他了。谭功达虽然被解了职,可她心里还觉得不解恨,暗暗诅咒他,最好让他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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