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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真是太奇妙了!花家舍的建造者们居然想到了湖心小岛与长廊之间没有遮蔽,事先在这里备下了雨具!这么一个很小的枝节,花家舍的人都考虑地如此周全,谭功达不禁对这个陌生之地肃然起敬。他随手从石臼中取出一把雨伞,撑开它。伞骨伞柄都是新的,他立即闻到了一股清香的桐油味。听着伞面上叮叮咚咚的雨声,谭功达沿着栈桥往向阳旅馆走去,心中仍然赞叹不已: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甚至比他所梦见的共产主义未来还要好!与这里相比,梅城简直不值一提。一想到自己作为一县之长,竟然把那个地方弄得一团糟,自己还灰溜溜地下了台,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刺痛。同时,也有一种难以驱除的自惭形秽。

  向阳旅馆早早地亮起了灯。驼背八斤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调着收音机,一边"叭哒、叭哒"地抽着旱烟。收音机里正在播送着一则新闻:外交部就印度军队侵入中国西藏西部地区向印度政府提出强烈抗议……看见谭功达进来,八斤就调低了收音机的音量,忙着去灶上给他盛饭。

  "小韶下午来过了。"八斤佝偻着背,笑着对他道,"她一直等你到四点半,像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后来眼看着天要下雨,这才走的。"

  谭功达从他手里接过碗筷,正要吃,又听见八斤嘴里衔着烟袋杆,嘟嘟囔囔地道:"她给你捎来了一封信。噢,对了,假如你要给家里或随便什么人写信的话,只要把信封粘好,放在门外燕子窝旁边的木头信箱里就可以了。不需要贴邮票,邮局每天都会派人来取的。"

  随后,八斤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把一口痰吐在厨房的地上,用脚擦去。一想到八斤总是光着脚,谭功达不由地一阵恶心。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身上都有一股猪粪味。

  谭功达吃着饭,把那封信一把抓过来,扇了扇鼻前的热风,仍旧放在桌子上。他实在太饿了,并不急于拆看。可他无意间瞥了一眼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迹,顿时就吓得面无人色。一口饭噎在嗓子里,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偷偷地觑了八斤一眼。他正在那儿专心地摆弄那只收音机,收音机边上还有一本打开的书。由于雷雨的关系,收音机的电波受到干扰,里面传出一片"滋滋啦啦"的蜂鸣声,几乎把播音员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但谭功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的撞击声。

  原来是她!天哪,一定是她!

  这么说,隔了八个多月,她竟然没有被公安局捉住?佩佩。佩佩。

  谭功达的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姚佩佩正在瓢泼大雨中狂奔。她像一只兔子似的跳跃着,更像一个跨栏运动员,借着黑夜的掩护,逃向不知名的深山密林中。大批的公安队员手里牵着警犬,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窗外的闪电似乎照亮了她那惊恐满是污垢的脸。佩佩。佩佩。

  当时,谭功达的本能反应就是赶紧将这封信藏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可经验和理智提醒他,绝对不能这么做。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将信件远远地一推,似乎那是一封无关紧要的来信。可他怎么也无法克制自己急促的呼吸,无法克制双手的战栗。牙床在碗边不时磕碰着,突如其来的咳嗽把嘴里的米粒喷得到处都是。他感到自己的脸上有热泪滚落。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看到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把她从头脑里驱除的无奈;看到他的所有的颓唐和挣扎:他是多么地想她!

  驼背八斤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把手里的书放下,宽厚的嘴唇再一次咧开。他笑着问道:"谭同志,你是被米饭噎着了?你应当吃得慢一点,噎不下不要硬噎,喝口水就会好的。"

  他把自己的那只白瓷缸朝他递过来,谭功达猛灌了几口凉茶,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慢慢地吃着饭,他的心里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深稳的喜悦。甚至当他吃完了饭,也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坐在厨房里与八斤聊天。

  "你看的是什么书?"谭功达忽然问道。

  "《天方夜谭》。"

  "什么?"

  "阿拉伯的民间故事,"八斤解释道,"谭同志,你平常喜欢看书吗?"

  就这样,他们在厨房里静静地说着闲话,那杆烟袋锅在两个人的手里递来递去。他并不急于回房去看信,就像是一个很久没有吸过烟的烟鬼,开始吸第一口烟的时候,却故意迟迟不去点火。最后,连八斤都开始呵欠连天。他收拾完了碗筷,看见谭功达高挽着裤腿,双脚踩在脚盆的边沿,似乎谈兴正浓,只得对他笑了笑:

  "谭同志,你的脚晾干了没有?早点回屋去歇歇吧。"

  3

  起风了。到了晚上,到处都是坟堆,四周空无一人。我现在是在靠近安徽边界的一个林场里给你写信。卞忠礼回家照顾老婆生孩子去了,要到今年秋末再来。这儿全是松树。卞忠礼说我可以一直在这个农场住下去,可他留下的干粮却只能支持到明天。恐怕还是得走。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东边,西边,南边还是北边。我不敢肯定这封信能落到你的手中。晚上雨下得真大,我忽然想到给你写封信。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我已经觉得厌倦了,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就会给他们捉住。自从去年的中秋之夜逃离梅城至今,已经过了七个多月。在这七个多月中,我只洗过三次澡。要是你在大街上遇见我--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会认不出来。可就是这样,卞忠礼昨晚还想对我动手动脚,两个人僵持到后半夜,他就放弃了。毛主席说,希望往往就在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其实他若是再坚持一下,我多半会屈服的。

  我随身带来的钱早已用完了,怎么办?我每晚几乎都做着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押上刑场,押上公判台,而你却站在台下微笑。你为什么要笑?然后,囚车就把我带到一个废弃的打靶场上,是打靶场。因为我记得四周的红墙边矗立着一排胸环靶,地上的草已经枯了。一个身背钢枪的行刑队员像鬼一样,悄悄地来到我的身后,在我的腿弯里揣了一脚,我当时就就跪了下来。四周静极了,我听见他从皮套里掏手枪,掏了几次都没有掏出来。我在想,他要是一直掏不出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逃过一死?冷冷的枪管已经顶在我脑袋上了,我回过头来对他说,请等一下。他把口罩往下一拉,问我,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报告,我要撒尿!那个人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待会儿枪声一响,你自然就会小便失禁的。他刚说完,枪就响了。真的,我像一只牲口似的,大小便失禁。又过来几个人提起我的两只脚,倒拖着走。我能感觉到那是秋天,因为草已经枯了。他们把我拖到囚车边,把我整个抬离地面,然后"嘭"的一声扔到车上。直到那时,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我仰面躺在车上,双脚还在抽搐。那样子虽然不好看,好在你不在现场。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这么难看地死了,可你却并不在现场。随后我就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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