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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根本是这样占据院子的:他借口李艳华神经衰弱,怕吵,找人把门面房朝街的大门砌死了,改由后门进出。后门进出要借道我们家的院子和大门。两家人走一个门总是不方便,所以他在院墙上靠近他家那边重新开个洞,安上门。新门跟那扇黑漆大门并列,当中隔了十步距离。在这十步距离中,张根本再砌一道墙,拐一个直角的弯,连接到他的山墙上。酱园大院的四分之一,就这样被张根本活生生地切走。他的三间门面房转眼间改造成为一幢独门独院的舒适雅居。

  "这人太不要脸!"胡妈忿忿地说,"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我把话说在这儿,姓张的就是一只喂不饱的狼!你们都看着吧。"

  不识字的劳动妇女有时候就是厉害,胡妈提前看穿了张根本的狼性,也预言了我们家日后可能会有的灾难。

  我爸爸当时坐在正房窗前,举着夹邮票的钢镊子,一脸的息事宁人:"圈就圈了吧,这院子本来也太大,打扫起来都不方便。"

  我妈妈站在朝南的廊下,张开五指当梳子,拢了拢齐耳的短发,隔着窗户对他说:"至少他该先征求我们意见。"

  爸爸嘿嘿一笑,从胸袋里掏出那个记事本,小心翻开,夹出里面的邮票,一边往他的集邮簿里倒腾,一边有口无心地替张根本辩护:"不就因为是亲戚嘛!如果拿我们当外人,他还真不会这么干。"

  瞧,本来一桩很窝火的事,被我爸爸一说,倒变得美好起来,像馒头沾上一层糖汁一样,蜜意流淌。

  但是好好的院子被切掉四分之一,就不成方圆了,看上去委实别扭。胡妈是这院子的热心经营者,她那样生气是有道理的。

  在我和艾早两个人中间,小姨李艳华比较喜欢我,有时候她会把我叫到她房中,打开一个红色的玻璃糖缸,拿出一块上海软糖,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别告诉艾早,"她说,"昨天她对我吐唾沫了。以后小姨只给你一个人吃糖。"

  我剥开糖纸,把淡棕色的奶糖咬下一半,剩下的仍旧包好。

  李艳华笑得下巴直抖。"你这个小东西,还知道细水长流啊。"

  其实我一回到家,就把那半块糖呈给了艾早。我习惯了有好东西跟她分享,她对我也是同样。我们之间没有欺骗和隐瞒。

  我曾经在张根本的家里看见过他的一把枪。当时那把枪连同枪套摆在矮柜上,我走过去的时候,鼻尖刚好跟枪套平齐,于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皮革味,还有夹杂在其中的铁器味和机油味。那些气味十分陌生也十分怪诞,浓烈熏人,闻过之后我觉得头晕想吐。

  张根本出现在门口,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哈,这东西会咬人的,你可千万别碰。"

  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衬衫下摆束在蓝色的裤子里,一条褐色的皮带有我的手心那么宽。自从住进艾家之后,他变得讲究卫生了,衣服从来都穿得一丝不苟。在李艳华的督促下,他还习惯了回家洗手,习惯了把头发梳成三七分,再抹上一点点头油,不让那些发丝翘起来乱成喜鹊窝的模样。

  我不能确信枪支是否真能咬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艾早。艾早的表情非常紧张,告诫我说:"枪不会咬人,可是那里面有子弹,会打死人的!"她说,电影里就是这样,坏人一放枪,"砰"地一响,好人就倒下,流出很多黑黑的血,牺牲了。

  那时候我们看的都是黑白电影,血在银幕上是黑色的。

  问题是,艾早能看到坏人开枪打死好人的情节,我看不到。我总是在电影放到一半时歪在椅子里呼呼地睡成一只傻猪。

  知道张根本的枪能把人打死之后,由枪及人,我对张根本有了一种畏惧。在我的眼睛里,张根本是掌握了别人性命的人,他让我们生就能生,让我们死就会死。这种神秘的力量藏在他的身体中,离我很近,时时刻刻窒息着我。

  也可以这么说,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与恐惧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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