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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艾早没有发觉我的异常。她笑着在我面前放下一杯新鲜芒果汁:"艾晚你别理他,他是自己想儿子想疯了。"

  那天的晚饭让我大开眼界,因为张根本居然点了一只两斤多重的澳洲大龙虾。穿白衬衣黑背心的俊美侍者将龙虾囚在一只桶里送上来给张根本过目的时候,龙虾的两只巨钳还在绝望地舞动。在这之前,我仅仅是在我们教研室主任家里见过一个龙虾标本。他去海南岛旅游,从一个旅游品商店买到了那只张牙舞爪的大虾王,孩子样的如获至宝,千里迢迢捧到了南京,掉下来的一只钳子还是后来用胶水粘上去的。张根本点的这只龙虾,比我们主任挂在墙上的那只更加威武神气,我差点儿提出来别吃它了,由我带回家做标本。我甚至还想,我可以把龙虾标本送往青阳,让我的父母见识一下张根本和艾早的生活状态。

  可是我终究没有开口。那只虾,生吃、盐灼、须尾烧成咸泡饭,就着啤酒和果汁,一点一点进了我们的胃肠。

  那晚我们还吃了青蟹,吃了鲜贝,吃了清蒸的石斑鱼。张根本很会吃鱼,他拿一根筷子竖着往鱼背上一戳,就知道这条鱼欠了火候还是蒸得老了。几年当中,他一定是吃了无数条清蒸海鱼,才历练出这样的手感。

  我实在不知道他对我的款待为何如此隆重。他是我的养父,他供我念完小学、中学、大学又在南京就业安家,即便他对我摆出为父的尊严,有一点爱理不理的矜持,那也是该着的,我不会有丝毫怨言。

  席间我几次要说到我的父母,都被张根本岔过去了。他不想谈论他们。从前他就对我父母不屑一顾,现在依然如此。他在骨子里瞧不起知识分子,尤其是那种有点迂,有点倔,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

  走出国贸中心,上了艾早的车,我才想起来,从见面到现在,我还没有喊过他一声"爸"。当然,当着艾早的面,这称呼会使大家难堪,所以我不喊是对的。我问艾早,他怎么不一块儿回家,艾早说,这会儿就回家了?还有一局麻将等着他呢。我说他什么时候爱上搓麻了,他的手气好吗?

  "他不能手气好。"艾早笑了笑,"他去了就是要输钱的。"

  第二天一早,艾早接到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跟对方聊了一会儿,好像还谈到了付钱不付钱的事。放下电话后,她迟疑地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走一趟?

  "谈生意吗?"

  "不,去抱个孩子回来。"

  我目瞪口呆。这简直太有宿命意味了。张根本二十五岁的时候抱养了我,到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又想再一次抱养一个孩子。

  "男孩女孩?"我问艾早。

  "男孩。他只要男孩。"

  张根本从青阳我父母家中带走艾早时,就知道她这辈子不能生育。这事儿我父母甚至不知道,但是张根本知道。当年就是他驾驶着带车斗的警用摩托,把她从乡下卫生院的治疗室里抱出来,送往邻近的地区大医院,救活她一条命的。张根本的那辆摩托,被艾早身上流出来的血弄得触目惊心,他找个修车铺又冲又洗,还换掉了车斗里的海绵坐垫,才算是掩踪灭迹。

  所以,一九八九年张根本跟艾早结婚,思想上有了这一辈子绝后的准备。

  但是现在不行了,张根本的事业做大了,他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更盼望着有个儿子。有儿子才能接班,儿子才能让他享受到拼搏成功的乐趣。

  艾早来到深圳之后,要做的事情之一,是频繁地为张根本寻找一个养子。

  最早是张根本的司机从火车站附近拣了一个。拣来时发现是个男婴,张根本曾经欣喜若狂,以为是上天特意对他的眷顾,刚瞌睡就送来了枕头。回家养了几天,觉得不对,男孩儿尿频,从早到晚尿布上没有干爽的时候,走近小床就闻见一股尿味。仔细扒开孩子的屁股看,才看见小鸡鸡的后面还隐藏着另外一副完整的女性器官,有阴道,也有尿道。尿水是从后面的尿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张根本感觉很晦气,叫他的司机偷偷把那孩子又送回了火车站。

  第二个孩子,张根本花了一万块钱、两条"红塔山"香烟,才从人贩子手里买了过来。买卖人口是重罪,张根本这么做可算冒了大险。孩子到手时小脸发紫,哭都哭不出声,人贩子信誓旦旦说没事,从贵州过来一路辛苦,把孩子熬的,养一养就会活蹦乱跳。结果养了不到三天,小家伙一命呜呼。原来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

  两次下来,张根本很受打击。可是他并不死心。这个人做事向来不屈不挠。他把任务交待给了艾早。他说艾早,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理解我,没有人比你更相信我,你如果帮我办成了这事,将来公司财产一半是你的,一半是这孩子和艾晚的,如何?

  艾早回答他,别跟我提财产,我这个人不贪财。

  我们这回要去的是深圳老街上的一个私人诊所。有个打工的女孩不幸怀了孕,在诊所里偷偷生下孩子,自己没法留,要送给一个好人家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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