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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张根本一个劲地说:"你想哪儿去啦?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艳华扯着嗓子:"我只能这么想!是你让我这么想的!"

  张根本很恼火:"李艳华你有点脑子行不行?你跟个七岁孩子吃什么醋?"

  李艳华好像更生气,脚步咚咚地冲到我睡觉的屋里,站在床前,一把扯开我的被子。我的两条光裸的瘦腿冷不丁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连打两个喷嚏,身子缩得像一只病猫一样,可怜巴巴又无比惊恐地瞪着她。

  "说!你爸爸对你干什么了?他对你干什么了?"李艳华尖声地叫着,抓住我的一条腿,像拖一捆烂布条一样把我拖到床边上,然后用两手撕扯着分开我的腿,俯下身子看。

  我嚎啕大哭。我被她的粗暴和狂躁吓坏了,一点儿不明白她要掰我的光腿干什么。她的手劲很大,指甲一直掐进我的皮肉中,尖刀戳着一样地疼。她的眼睛一向很妖媚,此刻却瞪成了两枚滚圆的铜钱,细细的眉毛紧蹙成百足虫的模样,令我非常陌生。

  "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死丫头!"她翻来覆去叫喊着这句话。

  啪地一声,张根本忽然走过来,抬手,甩了她一个巴掌。张根本盯住她的眼睛,说了三个字:"你疯了!"

  李艳华捂着脸,只愣怔了半刻,神情中的尖锐就平复下来,改为羞惭,羞惭和顺从的乖觉。她垂了眼皮,一声不响地走出去,在厨房里嚓嚓地淘米,哗哗地洗菜。李艳华会蛮缠,但是张根本真要发火时,她肯定是害怕的。

  我弄不懂他们两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吵,是不是跟我今天犯的错误有关。我已经七岁了,的确不应该再把小便弄在身上了。我恨自己不如艾早那样聪明,她总是能够把一切事情做得很好,让人夸奖,而我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糟糕,像一团揉得太烂的面粉一样,沾上哪儿,哪儿就是星星点点的污斑。

  我重新缩回被窝里,把被子拉上头,蒙住脑袋,让自己滑入黑暗。

  从那天开始,我学会了一个习惯动作:每当危险来临时,我就用被子蒙头,暂时地躲开。如果手边没有被子,我会把衣服脱下来,裹住脑袋,一声不响。我在自己设置出来的真空世界里享受逃跑的快乐,我是个可笑的犬儒主义者。

  吃饭的时候,李艳华把筷子用劲地戳在饭碗里:"李素清可真会生!一窝接着一窝,猪一样!国家的粮食就让这些人糟蹋了。"

  张根本偏着头,在听收音机里女播音员一字一句读出来的关于"彻底清查阶级队伍"的社论。他把筷子举在半空中,目光盯紧了那只"红灯"牌的收音机,嘴角下撇,下颏收缩,好像在替那个读社论的播音员使劲。

  李艳华撒娇:"嗳!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啊?"

  张根本不乐意地瞥她一眼:"听社论呢!"

  "听也是白听,能见着人家的面吗?"

  张根本用劲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无聊!"

  李艳华这回没有退缩,而是带着哭声强调:"李素清又要生了!前天在医院做检查,妇产科的同事都猜她是个男孩!"

  张根本看了她一分钟,缓和了口气,似笑非笑说:"那又怎么样?那是人家有本事。"

  李艳华嘴皮子抖了抖,忽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起身,奔进房间,把门咚地一关。

  张根本回头看我:"吃饭,别理她。"

  我吓得心里嘣嘣地跳,埋了头一个劲地扒白饭,不敢朝菜碗里伸筷子。张根本看了我一下,动手把一大勺肉丝炒豆芽舀到我的饭碗里。

  饭后我在厨房里洗碗时,听到院子外面艾早拉长的声音:"胡妈,我上厕所啊!"

  我知道这是艾早在给我暗号,约我一块儿上公共厕所。我急忙把泡在锅里的碗一个个地捞起来,洗碗水也没顾得上倒,兔子一样地窜出门。

  艾早在门外等我。她责怪我:"怎么这么慢!"

  我想申辩一下我是在洗碗,可我想到艾早从来没有洗过碗,我就不说了。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装作彼此无关的样子,飞快地往巷子中间的公共厕所走。我们现在已经习惯了把所有的机密话放在上厕所的时候说。

  这个厕所因为只供本巷居民使用,平常人不多,里面还算干净。走进去的时候,一排六个座厕口都是空的,其中只有两个厕位的木板上有尿渍。有一只苍蝇在天窗附近飞来飞去,像是很着急地寻找出去的地方。沿墙脚被人撒了一些杀虫的"六六六"粉,因此空气中有奇怪的芳香,并不难闻。我们每人找到一个自认为最干净的厕位,就开始守着这个位置解裤带。我看见艾早把裤子一直褪到腿弯,脚后跟踮了起来,光溜溜的屁股就要直接坐到厕板上了,急忙大叫一声制止了她。

  "不行,你得用裤子垫在下面!"

  艾早不解地抬头:"为什么?"

  我说:"小姨说了,上公共厕所的时候不能把屁股直接坐上去,会得性病。"

  我在当着艾早面的时候,从来都管李艳华叫"小姨"。我对"妈妈"和"小姨"之间的区别理解得一清二楚。

  艾早依然一头雾水:"什么是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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