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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不明白张根本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连江边采石场都给他送东西。但是我感觉到张根本身上一个明显的变化,就是他仰头嘿嘿笑着的时候多了。每当他这么笑起来的时候,他的下巴就会哆嗦地颤动,细眼睛眯缝着,有一种不屑,有一种旁若无人,还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轻慢。"就这么回事嘛!"他会说。还有一句说得最多的话是:"算了算了,计较个什么?"

  我在旁边听得多了,慢慢就体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耐有气度笑眯眯地说出这两句话。我爸爸就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也没有说过。张根本从前不说,因为从前他就是个普通公安,既无钱也无势,住进了艾家的偏院,心理上低人一头。现在他常常把这两句话挂在嘴边,那是他有了说这种话的底气,文革已经使他成了青阳城里不大不小的一个人物。

  我妈妈半夜住进医院,生下了艾多。早晨我起床上学时,李艳华刚下夜班回来,带着满身的来苏水气味,浮肿着一双眼睛,告诉我说:"艾早又有了个弟弟。"

  她不说我有了个弟弟,说艾早。这样说话的意思,当然是要把我和艾家的人区别开来。她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有这种离间的念头。

  我马上想到艾早,她一心一意要看看女人如何生孩子,不知道妈妈去医院的时候把她喊上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她肯定伤心死了。

  我急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把李艳华给我买烧饼的五分钱揣到口袋里,黄书包斜背在身上,奔跑出门。铅笔、米尺、小刀、被我的指甲抠成麻饼的橡皮在文具盒里跳得咣啷啷响,紧贴书包的皮肤处能感觉到跳跃带来的麻酥。李艳华端着她的粥碗追出厨房喊:"跑这么快,找魂啊?"

  我没有回头,一直跑出大门,左手一拐,进了小偏院。

  艾早果然正在跟胡妈生气。她缩着身子蹲在墙角,头发蓬乱着,瘦瘦的胳膊圈住膝盖,脸上留着两条眼泪水风干的印痕,发亮,有一点点紧绷。她一定要胡妈承认,大人们选择在半夜三更偷偷生孩子,就是为了不让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地避开她。

  胡妈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头发同样地蓬乱着,衣服皱得没有了形状,前襟和大腿处还有些发硬的斑痕,粘着几片鱼鳞什么的。她在忙着炖鱼汤,炖猪肝汤,舀到一个粗陶的汤罐里,送到医院给我妈妈下奶。她脚边的一个木盆里还泡了半盆衣裤,我认出那是我妈妈的裤子。蓝色的卡其外裤,粉红色棉毛裤,紫色带白花的短裤。几条裤子全部浸在血水之中,血水表面浮着一层污脏的沫子,一股浓烈扑鼻的腥味熏得我差点作呕。我目瞪口呆地盯住那半盆血水,心里很慌,最先涌上来的一个念头就是:我妈妈是不是要死了?我看见过胡妈杀鱼,杀鸡,还在街上的饭店门外看见过人家杀羊,那种时候,血就是这样从颤动的身体中肆无忌惮地涌出来,把周遭的一切弄成腥秽不堪。血总是跟死亡联系在一起。

  一想到我妈妈可能已经死在了医院,我不由得放声大哭。艾早看见我哭,也跟着又一次地号啕。我哭是因为害怕,她哭却是因为委屈。我们两个一唱一和地哭着,把胡妈弄得恼火至极。

  "小亲妈哎,小祖宗哎!"她一手一个拉住我们的胳膊,手上满是鱼腥味和油烟味,"家里已经忙翻天了,拜托你们两个不要再唱花脸戏了,好不好啊?"

  我抽抽噎噎地问她:"我妈妈会不会死?"

  她佯装生气:"打嘴!怎么能乱说?你妈妈给你们添了弟弟,笑还笑不过来呢。"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角钱,塞到艾早手中:"乖乖,我没空给你弄早饭,路上买两个烧饼吃。"然后用劲推着我们两个人:"上学去上学去!等中午回家有你妈妈喝剩的鱼汤,给你们一人也喝一碗。"

  艾早走在路上时,仍然忿忿不平:"大人为什么这么坏?"她说,"她们就喜欢骗人!"她仿佛还觉得不够,跟着又说了两遍:"骗人!骗人!"

  我不知道艾早对这件事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可能她之前求过妈妈,生孩子的时候要带上她,结果却没有。艾早一向都把承诺看得非常重要,可是事到临头家里人把她晾在一边,她没法不伤心。

  直到一星期之后,我们才看见了躺在妈妈身边的那个新生婴儿。

  我,艾早,艾好,我们三个人是一块儿踮了脚尖进妈妈房间的,因为胡妈叮嘱我们,不要吵醒了弟弟。我们进去时,妈妈坐在床上,那个小东西被她安详地抱在怀里。我惊奇地发现婴儿原来是那么小,简直就像只被剥去了皮的猫。他的皮肤红得非常可疑,皮肤上浮着一层细细的茸毛,有点像刚摘下树的毛桃一样。眼睛紧闭着,眼皮鼓出来,鼻孔小成了两粒黄豆,嘴巴抿进去,几乎看不见嘴唇。他的头发倒是乌黑,厚厚的一簇,很可笑地竖在头顶,而且是宝塔尖的形状。几年之后我在课堂上学到"怒发冲冠"这个词,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婴儿艾多的头发。

  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三个人进来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反正艾多的身体忽然一哆嗦,打了个寒噤一样。然后他开始皱眉,咧嘴,眼睛似睁非睁,嗓子里有咯咯的声音发出来,给我的感觉是拼命啼哭的前奏。妈妈对我们歉意地一笑,把艾多从怀里挪开一点,飞快地解衣扣,拖出一个肥肥的奶子,准确地揣进艾多口中。

  我简直不敢相信,婴儿抿起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张小嘴,张开时居然能够裹住那么饱满的一个奶头。可能是奶汁流淌得过于汹涌,他一时来不及吞咽,嘴边一圈很快漫出雪白黏稠的奶汁,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鼻孔。妈妈抽出枕边早已准备好的毛巾,利索地把溢奶擦尽。我听到三岁的艾好在旁边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妈妈大概也听见了,笑眯眯地对艾好招了招手,好像是要他过去也吸上几口。艾好却不好意思,脸红起来,转身躲到了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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