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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迟疑了半天,没有动弹。我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大了,大到绝不该由我们几个孩子举手决定。

  "艾好,你!"艾早简短地命令着。

  艾好偷偷瞥我一眼,一声不吭,双手绞在肚子前,扭来扭去。

  "举还是不举?你怎么这么没出息?"艾早骂他。

  艾好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脸涨得通红,浑身都在哆嗦,紧张得就快要昏厥过去。

  艾早脸也红了,却是因为失望和愤怒。她这时做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一把拉起艾好,大步地扯着他离开乡村大路,直奔河边一棵歪脖子柳树。柳树的枝杈也就半人来高,粗粗的,像一根横在河边的长条凳。

  艾早命令艾好:"坐上去!"

  艾好的哭声顿时又加大,屁股还拼命往后赖着,两只手去扒艾早牵着他的那只手,要挣脱和逃亡。

  艾早一提劲,不由分说地抱起他,踮了脚,往树杈上一送。"罚你在这儿坐一天!明天这时候我们再过来接你。"

  艾好的精神已经快要崩溃,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滑下地,哭着把一条胳膊举起来:"我同意!我举手了!姐姐你别扔下我……"

  二比一,我必须服从。我们就把艾多扔在了路边,三个人沉默地往回走。艾早被尿湿的后背已经干了,留下一个浅黄色的污渍,还有一阵一阵飘出来的臊臭。艾好嫌气味难闻,一边走,一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看上去像患了严重感冒的人。西斜的阳光把我们的身影拖得很长,我们三个人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急急忙忙地向前,如果单看影子,还以为我们此刻正纠缠一团,厮打不开一样。

  艾好走着走着忽然站住了,揪住我的衣角,面露恐惧地:"姐,我听见弟弟在笑……"

  我一哆嗦,浑身的汗毛都噗地竖了起来。我惊惶地转过身去,望着大路的尽头。艾多太小了,把他放在路边,很快就被路边的草棵和荆棘遮掩不见,可是我分明也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凄厉、尖锐、绝望,又缠绵,有点像深夜里猫头鹰的笑,又有点像春天里猫儿叫春的哀嚎。

  艾早同样地站立不动,辨别从远处传过来的,或者说是从我们心灵深处传过来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她脸上的神情,迷惘、迟疑、沮丧。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用目光征询她的同意。她以半梦半醒的那种混沌看着我,点了点头。于是我拔腿往回走,从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把艾多拣了回来。

  不知道艾多是尿湿裤子躺在泥地上受了寒凉,还是知道被他的哥哥姐姐遗弃而受了惊吓,总之回到家里的那天夜里他就开始拉肚。艾早后来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拉肚子拉成那样:仿佛把五脏六肺都打成了泥浆,要从肛门里倾巢推出。艾早那晚通宵未眠,不间断地给他替换尿布,擦洗屁股上红白黄绿的污物。每次她把他的尿布从裤裆里抽出来,稀屎都会跟着喷薄而下,像无数根金箭从肛门里噗噗地射出。他的小床,床上的被子、褥子、衣服、毯子全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污秽,整间屋子里弥漫着熏人的恶臭,仿佛搁着一缸做坏的大酱,或者是一筐臭了太久的鸡蛋。连熟睡的艾好都被这种恶臭熏醒,迷迷糊糊地起床,无比惊讶地望着一地黄黄白白的布片。

  天亮的时候,艾多整个人因为脱水而完全变形,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被一层透明的暗黄色的薄皮包裹着,肋骨和关节清晰凸现,看上去就是一具可怕的骷髅。他痉挛着手脚,嘴巴一直张着,在哭,可是哭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抽气吐气。他的眼睛糊满了浅黄色的眼屎,眼白也是浅黄色的,浑浊不堪。嘴唇发青,中间带点浅浅的紫,唇皮一片一片鱼鳞似的翘起来,又因为干燥而蜷曲,成了扎手的尖刺。整张的皮肤,从头到脚,蜡黄,晦暗,好像家里存放太久的一卷黄表纸。

  艾早终于意识到情况似乎不容乐观,一大早她就敲开了艾家酱园的大门,把李艳华请过去帮她拿个主意。李艳华用手帕捂着鼻子进屋,只看了一眼,马上叫起来:"艾早,还不送他去医院!"

  李艳华自然明白艾多是没有救了,可是她不想让他死在家里,如果就这么在家里死了的话,我父母以后会追究她的责任,毕竟是托了她照管的,毕竟艾早还是个担不了责任的十二岁的孩子。

  艾早手忙脚乱地用一床被子把艾多裹上,抱起来就往医院跑。艾多此时已经轻得没有太多分量,艾早抱他一点不觉吃力。李艳华带上我和艾好,跟着到了医院急诊室。李艳华必须做出全力救治的姿态,哪怕只是做给医院同事们看。可是此时艾多全身的血管都已经收缩,输液的针头怎么也扎不进去。急诊医生叹口气说:"算了,就让他去吧,这孩子活着也是受罪。"

  艾多在急诊床上静静地躺到中午,咽下最后一口气。死时他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很大,三个黑漆漆的深洞一样,令人恐怖。

  张根本亲自找到邮政局革委会的头头,说明了艾忠义家里发生的情况。我爸爸于是被临时放出来处理丧事。可是丧事完了之后,邮局革委会的头头们好像忘了我爸爸还是被审查的对象,谁都没有提起他的去留问题,我爸爸重新开始了低眉顺眼的办公室生活。

  我妈妈接到消息从窦家庄赶回城里时,艾多已经装进一口小小的棺材,葬进了城郊坟地。我爸爸说,早点葬了,别让妈妈看见他儿子死后的模样。我妈妈没有最后看一眼艾多,心里难受,不知道应该对谁发火,在艾多从前的小床边低头闷坐两个小时,然后眼圈红红地出来,抬手打了艾早一个耳光。

  艾早没有哭。她心里也觉得是她自己的错。因为是她先起了遗弃艾多的歹心,艾多才用这样自绝生命的方式来惩罚她。

  过了一天,艾早跟我两个人坐在公共厕所里交谈情况的时候,她说了一句令我惊诧的话,她说:"其实他们要感谢我。"

  我几乎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他们",指的是我的父母。艾早用这样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艾多的死亡事件,使我惊悸,我记得我扭过头,不敢看艾早的眼睛,心里怦怦直跳,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我觉得我心里有一种很黑暗的东西,它们像蛇一样慢慢爬上来,绕在我的颈间,让我一时难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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