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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我妈妈又现编一个理由:"可是艾早自己的抵抗力差,医生不让外人探视,怕病菌感染了她。"

  胡妈生气了,把满满一篮子吃食往地上一墩:"我是外人吗?我在这个家里忠心耿耿十几年,如今进个门都不让?"

  我妈妈就是不让。她宁可得罪胡妈,也要隐瞒住艾早的丑事。她早就下了决心,把该烂的烂在家里。

  一直到五月,艾家酱园里的那棵枇杷树长出几嘟噜粉绿粉绿的小果子时,艾早才第一次下床出门。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府绸布衬衫,一条因为过短而吊在脚踝上的灰色咔叽布裤子,棉纱袜筒松松的,堆在松紧带的鞋面上,裤边和袜筒之间便露出一段细骨伶仃的腿。她真是瘦了很多,连模样都变得厉害,下巴骨突了出来,皮肤干涩发黄,嘴唇总是抿着,目光常常往上,对天空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李艳华是惟一对艾早的变化感到庆幸的人,她告诉我说:"现在你们两个站到一起,谁都不会相信是双胞胎。她比你丑多了。"

  她这是挑拨离间。我不允许有人说这样的话。艾早没有变丑,她只不过是死了一回又活了一回,她血肉分崩,灵魂破碎,需要时间恢复。

  艾早病愈后的第一次出门就去了医院。之前她跟谁也没有招呼,否则我不会让她去的。她去找那个实习医生,结果人家告诉她,实习医生不在了,调到乡下卫生所去了。

  艾早冲进艾家酱园,活捉俘虏一样地把我拎出门,目光尖利地逼视我:"告诉我实话,是不是张根本做的?"

  一具薄瘦如纸的身体,居然还能够迸发如此大的力量。我小心避开她的眼睛:"他活该!什么鬼医生嘛,让他去卫生所是便宜了他。"

  艾早轻轻跺脚,带着凄婉而又绝望的哭声:"张根本凭什么呀?他又不是我爸,我的事情干吗要他管啊?"

  我默默地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万分同情地看着她。我不能够理解她的伤心:实习医生到底有什么好?再说,是她自己要求我给张根本打电话的,她怎么能好了伤疤忘了疼?

  七 松树的眼泪

  贾铭用车子给我搬来了两盆菊花,一盆是金黄色的,花瓣细长卷曲,一层一层很饱满地向花蕊部分蜷缩,像是已经长大的身体要重新缩回到婴儿,缩回到母体,没有发育成形之前的状态。另一盆是紫灰色的,花瓣肥厚舒展,光泽如丝绸一样温润,比肩而立的两朵花球分不出大小高低,也说不上谁淡谁浓,它们盈盈绽放的样子,就像是一朵克隆了另外一朵。

  贾铭随口说了一句:"这盆紫色的,像不像你和艾早?"

  话一出口,他忽然想到艾早正遭遇的事情,怕我伤感,马上打岔:"今年的菊花开得真早,学校这才刚刚开学。"

  我把花盆搬到阳台上背阴的一面。"我小时候,菊花都要到下霜才开,可见它们喜阴耐寒。如今的栽培技术太过先进,花和人都无所适从。"

  贾铭顺便从超市买来一些菜,他把浇花的小喷壶交接到我手上之后,就去厨房里准备晚饭,说要给我煲莲藕排骨汤。

  我浇完了花,也跟着去厨房,看着他哗哗地放水冲洗排骨,然后又在锅里煮开一遍,水滗干,冲去浮沫,肉和骨头都洗出岩石般的灰白,才正式开始坐水炖煮。

  我感慨:"我小时候,胡妈是绝对不允许把肉洗成这样的,她说肉洗多了就没了肉味,不鲜,又没营养。"

  贾铭又在水池子里哗哗地冲洗藕段,一边笑着回答:"现在不同过去,鲜度不够放味精,营养过剩会发胖。"他忽然关了水龙头,抬头看我:"你怎么啦?总提你小时候的事?"

  "是吗?"我说,"真不好意思。我自己没有觉得。"

  他把湿淋淋的手搭在水池边:"我是替你担心。你现在的年龄还不该有怀旧情绪。"

  "情绪这东西,"我伸手拈起他衣肩上的一根落发,"自己没法控制。就好像一个生手骑上了一匹儿马,天知道那马会把你带到哪儿,你不得不随便它走。"

  贾铭显得有点激动:"艾晚,我会帮助你,让我来做那个牵马的人。"

  我把拈在手里的头发举起来,对光照了照。发丝的一端是黑的,另一端却已经呈现出灰白。由黑变白的过程,不是渐进,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突然截开,果断地从一种色彩跳到了另一种色彩。

  贾铭的头上,有了多少根这样黑白间杂的头发呢?

  我应该嫁给贾铭的,被他照顾的感觉真好。就像现在,我们面对面地坐在餐桌上喝汤,贾铭把盛好汤的青花瓷碗小心放在我的手边,把小瓷匙递到我的手上,一边还嘱咐着:"烫!小心点。"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我,直到我安全地喝下第一口汤,才放下心去一样。接下来他又询问我咸淡如何,要不要蘸点酱油,藕块的烂熟程度是不是正好,他一定要看着我一勺接着一勺把一碗汤消灭得差不多了,才端起自己的一碗,用调匙搅和几下,稀里哗啦倒进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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