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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李素清回头看见了我们,笑嘻嘻地:"刚好,帮我掌掌眼,衣服做得怎么样?还合身吗?我的一个学生,她爸爸是上海红叶服装店的大师傅,回来过年,一定要帮我做件大衣,还死活不肯收钱。学生家长太热情了。艳华你看,这颜色,这款式,是不是太时髦了点?我这样的身份能不能穿?"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说话说得多了。她的语气,她的神色,她话中透出来的意思,都让我觉得过了一点火候。不,我宁可相信我妈妈不是故意炫耀,她仅仅是因为偶尔穿上一件新衣而开心快乐。

  李艳华强迫自己笑。她从我的手里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竹篮,大声地抱怨:"年年家里都是吃不完的东西!你说这些人,找小晚爸爸办事就办事吧,非得要送这送那。她爸爸也真是,你说搅那些破事干什么?有那工夫回家喝喝茶种种花不好?我现在是看到有人上门就头疼。还亏得你家里人多,能帮忙解决点问题。"

  李素清破例没有接那只竹篮。她朗声说:"艾早,把你小姨领到厨房看看,今年我们家里的年货也多了,恐怕帮不成这个忙了。我有个学生今年参加高考,历史是我替他复习的,那孩子争气,考上了南京大学历史系,前些天拿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上门谢师,光年货就扛来一麻袋,我还正发愁吃不完该怎么办呢。"

  李艳华回头看看我,白寥寥的脸上像挂了一层霜:"那么,张小晚,是你拎过来的,人家不稀罕要,你只好还拎回去了。"

  我妈妈终于意识到这事情做得有问题。拒绝李艳华每逢春节的例常惠赐,她自己心里是摆平了,可是这会牵连到我,会让我夹在当中异常尴尬。那一篮子年货最后还是留了下来。我妈妈甚至摆出了连抢带夺的样子,抓住李艳华的手,一迭声地称:"要要要!东西再多也架不住我家里能吃的人多。再说还有胡妈那儿,还有艾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送谁谁不高兴啊?艾早快谢谢你小姨!"

  艾早忽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把我可怜的妈妈晾在那儿,想生气又不能生气。我明白她是看穿了大人之间的这种虚伪,不屑于做出配合。在这一点上,艾早和我之间永远不能达到同步:她在疼痛的时候会哭,在快乐的时候会笑,而我,我习惯了先观察别人的脸色,然后决定自己如何表达。我希望面面俱到,希望你好他好,希望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能够对我满意。满意我而后忽略我,让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我就是这个狭窄空间的王,遮蔽了别人的眼睛,自己静悄悄成长。

  我上前拉起李艳华的手:"篮子放这儿吧,我们先回家,晚上我再过来取。"我又回头对李素清做出一个乖巧的笑:"妈妈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回到艾家酱园以后,李艳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还插上门,不让我进去。

  我在厨房里一心一意地忙家务,先用吃过了油的细沙子炒熟一锅花生,又接着炒了一锅葵花籽,晾在箩筛里,等它们冷却、变脆,再装进瓷罐。然后我用煤球另外生了一炉火,坐上汤锅,慢慢地炖鸡,炖猪肚和猪肺。这边的炉子上,我开始煎带鱼,做糖醋排骨,还用排骨的边角料剁肉馅,做了一盘金黄色的蛋饺。

  在家务事上,我从小就比艾早心灵手巧。艾早煎鱼会把鱼皮煎成一块破抹布,我不会,我煎出来的鱼两面焦黄,眼珠鼓突,嘴巴微张,表皮上鼓着细小的油珠,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大饭店厨师的手笔。胡妈以前总喜欢说,拙妈妈养个巧女儿。她以为是李艳华不善家务,才把可怜的我逼成一把好手。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喜欢做家务,是因为我喜欢一个人静悄悄守着一炉微红的火,喜欢等待炉火把锅中食物由生变熟的过程。

  李艳华许久不从房间出来,我不放心,偷着从门缝里看了她一回。我发现她在翻箱倒柜,把她春冬四季的衣物统统摊开在床上,一件一件拎起来,对着镜子比试、搭配。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我妈妈那件墨绿色镶黑平绒的大衣刺激了她,她现在动足脑筋要临时搭配出更加出彩的一套。对于很多女人来说,穿衣打扮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活问题,它背后隐藏的东西太多,多到能够把一个人的腰椎压折。

  艾好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他嗫嚅道,是妈妈派他来邀请我们,晚上过去一块儿吃年夜饭。"妈妈叫你们去,要去的,她准备了好多菜。去不去啊?"他把一段简单的邀请词说得支离破碎。

  艾好才十四岁,可是已经长成了一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肥胖少年。十岁那年他生过一场黄疸肝炎,住院两个星期,喝进去很多杯葡萄糖水,从那以后开始吹气球般地长胖。他面色苍白,行动迟缓,走起路来大腿根的赘肉互相摩擦,一条新裤子穿上身,总是裤裆那儿先磨破两个洞洞。大多数时候,他神情恍惚,不跟人搭话,仿佛生活与他无关,书本之外的世界统统都跟他无关。我妈妈曾经逼他学过一段乐器,吹黑管。以为他胖,肺活量大,先天有优势。结果上了一星期课就鸣锣收兵了,原因是吹着吹着他就会缺氧,嘴唇青紫,咕咚地栽倒在地上,把老师吓一大跳。

  艾好很听话,我妈让他等个"准信儿",他就规规矩矩站着不走。我只好去敲李艳华的房门,告诉她我们被邀请的事。李艳华隔着房门回答我:"让艾好谢谢他妈妈,我们就不去了,晚上小晚爸爸答应了人家吃酒席的。"

  晚上我们没有去吃酒席。没有哪家会在大年三十请人吃酒席。李艳华很早就让我拴上了院门。我们做了好几个不错的菜,还备了一瓶甜米酒,在桌旁坐着,等待张根本下班回来。

  我们一直等到九点钟。桌上的菜总共热过两次,一条红烧桂花鱼因为反复回锅,已经被糟得不成样子,鱼肉和鱼骨全都分离,看上去像是一盘残汤剩羹。四邻八舍都在家里过年,空气中飘浮着鱼香肉香和酒的辣味。性急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在巷子里放起了鞭炮,笑声一阵阵地扬起来,又次第沉下去。我看见李艳华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虚浮,皮肤白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下眼睑鼓出两个半圆形的肿泡,嘴角缩起来,沿唇边有一圈细细的浅纹。

  那一年她大概多大呢,四十岁吧?她好像是属兔子的。我不能确信。

  她不断地对我解释着张根本的迟到:"一定是碰上案子了,脱不开身了。"说了很多遍之后,她自己也觉得不可信,便闭上嘴,靠在椅背上,茫然地看着桌上结了一层白色油脂的菜,目光中有一种孩童式的迷惘。

  突然她肩膀抽搐了一下,哭起来。她哭得非常伤心,嘴紧紧地闭着,声音从鼻腔里喷出来,吭吭作响。眼泪和鼻涕同时聚在上唇,然后顺着两边唇角慢慢流到下巴,滴在衣襟上。她整张脸都显得浮肿,眼泡泛红发亮,鼻尖上的皮肤撑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绽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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