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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让我想想,看北京的朋友哪个能帮上忙,"我说。"沈丹可以吗?她家在北京,应该有点关系。"

  "她,"边红旗犹豫地说,"如果能不让她知道最好。我怕她有看法。你试试吧,一定不能让她父母知道,他们恨不得我坐上一辈子大牢呢。"想了一会儿,他又说,"钱不是问题,我还有点钱在沈丹那里,实在不行,我老婆那里还有钱,我这几年挣的钱大部分都给她了,我想离了婚也不能苦了她。"

  临走的时候边红旗一再嘱托我,能快一天就一天,能快一小时就一小时,他一秒钟也不想在里面待了。他受不了。我答应他一定尽最大力气找到门路。

  回到承泽园我就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他们五花八门的人物都能认识两三个,唯独戴大盖帽的没有路子。他们对这事不急不慢,还开玩笑说,他们都是摇笔杆子的秀才,跟当兵的不搭界。没办法了,我把一面之缘的朋友的号码都翻出来了,一个一个轮着打,快绝望的时候,总算在我的长篇小说编辑那里找到了一点福音。他告诉我,出我小说的那个书商有点门路,他的姐夫就在公安局里做事。但是这种事,他含蓄地说,这年头你也知道,干什么都要疏通一下的。责编是个实在人。我说我明白,关键时候帮朋友一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啊。

  求书商我有点心理障碍,不仅是因为和他吵了一架,而是我在吵架中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清高,现在求他无异于自取其辱。此外,我觉得再去求他,完全是主动要求再被强奸一回。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了他的电话。那家伙在电话里客气多了,他说这事他听他姐夫说过好多了,好像有点难度,不过方法对头了,也不是不可能,就看什么人去解决,怎么解决了。他说最好能和我当面谈谈,这样便于更具体地把握情况,顺便把我的稿费给我。我把和书商谈话的情况转述给了责编,他用五十岁的声音告诉我,见个面也好,恐怕要出点血。我问要多少,他说起码也要两千吧,再吃顿饭。我头皮一凉,心想我从他那里拿过来的,又要一点点还回去了。

  我们没有吃饭,因为书商没时间。就在北大东门外的万圣书园的醒客咖啡厅。我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这是他重新要求的,当然是尽量按照边红旗的口径来讲的。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一再强调的是,这事难度有多大,他事实上是不清楚的,因为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和深浅。他得跟他姐夫说一下,他姐夫再去打点、疏通,能办成什么样就不是他现在能告诉我的了。不过以他姐夫的活动能量,想来也不是吃不下的菜。最后他叹了口气,都是求人才能办成事,说没办法啊,大家都明白,就这么回事。

  是啊,就这么回事,我明白。我从他给我的一万块钱里先拿出了两千,推给他,说这是麻烦他的,希望他能多多动员一下他姐夫,尽量帮忙。又拿出五千作另外一堆,这是给他姐夫打点疏通用的,有点少,先用着吧,事成之后再好好感谢。剩下的三千我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很抱歉地说,最近我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借了一屁股债,先解一下燃眉之急。书商呵呵地笑,把油亮的头发一把把地往后梳,说:

  "先这样吧,我知道京漂都不容易,缺什么我能帮就再帮点,谁让我们合作过的呢。希望我们下次继续合作。"

  他站起来,伸出了手。我握着他的手,说:"一定合作,一定合作。希望合作继续愉快!"

  三天以后,书商给我回话了,说他姐夫已经和局里的某个领导协商过了,边红旗在此类案件中情节算是比较简单的,基本上问题不大。但是惩罚还是必需的,经过他姐夫再三努力,修改了当初的决定,现在的决定是:施以罚金两万的处罚,并限令其至亲于近日到局里交钱领人。另外,当事人必须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不得再于北京从事此种非法行为。主要精神说完了,书商说了一件轻松的、有意思的事,他说听他姐夫说,被发现的那个假证上的照片,是另一个区的公安部门的某个科科长。书商说完自己就笑了起来,连连说有意思,有意思。

  两万块钱我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打电话给沈丹,书商说,要求边红旗至亲到局里领人,这样找沈丹就一举两得了。打了好几次终于打通了,她已经回到了北京。我在电话里说,边红旗进去了,现在要出来,必须交上两万块钱,由至亲领出来。

  "你在开玩笑吧?"沈丹说。

  "这种事我怎么敢开玩笑?我说的是真事,加急。"

  "真的我也没办法。边红旗同意我是他的至亲了吗?"

  "他会同意的。他说他一定要离婚的。"

  "离婚?我都不想再听这个词了。又拿离婚来骗我。"

  "不管怎么说,现在把他弄出来最要紧。"

  "警察凭什么相信我?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他不是有老婆吗?让他找他老婆去!"

  我也搞不清为什么,我觉得沈丹的态度在我意料之中。她也许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或者是边红旗进去这件事让她对自己的生活做了重新的思考,要么是其他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沈丹到底没有答应,没拿钱,也没有出面去把边红旗领出来。我不得不给远在苏北的小镇上的边嫂打电话。边嫂正在洗衣服,满手的洗衣粉泡沫,听到消息当时就哭了,大骂边红旗为什么不早一点让她知道,她说其实她在家里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每天心都悬着,她知道迟早会出事。挂电话时她说,她这就收拾,坐今晚的夜车来北京,希望我能到车站接她,然后直接带她去见边红旗。

  打完电话我开始难过,因为我在听到边嫂的声音时,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边红旗其实还是属于苏北的那个小镇的,那里有他的美丽贤惠的妻子,有他的家,有永远也不会放弃他的生活,那些东西,应该才是最终能让他心安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在车站见到了边嫂,脸上有两个清晰的黑眼圈。除了一个很小的包外,她什么行李都没带。见面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明天我就要他跟我回去。"

  这大概也是她不带行李的原因之一。

  办完了手续,我们见到了边红旗。才几天,边红旗就瘦得我都不敢认了,眼睛深陷,鼻梁显得更高了,头发和胡子长到了一起。一点都看的不到过去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众多沉重的想法让他低下了头,身体也变得虚弱不堪。他抓着边嫂的衣角随我们走到大街上,站住了,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他有点慌张。边嫂搀住他,声音很小,说,跟我回家吧。我看到边红旗对着太阳和天空眯起了眼,眼泪哗哗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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