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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知道。"沙袖声音提高了。"我是说他们为什么非要跑出来,大冷的天,坐在广场上。"她有点激动,喝了一口热水又接着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难过,感觉从里到外一下子都凉透了,过年的那点热气全没了。"

  沙袖在出站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被后面的人拥挤着向前走,像裹在一场大水里,进了地铁站。本来她想在哪个背风的地方坐下来歇上一会儿,但是人太多了,挤着她的包向前走。为了抓住包,她只好跟着向前走。排队买票。挤进地铁。占据了两只脚的位置,连身子都没法转一下。一个个站,下去一些,上来一些,她在上下之间的空档里换一下拎包的手。到了复兴门,很多人都下,裹着她也下车。转成直线地铁。她本来还想按一明告诉的,到公主坟站下,转乘路面上的332支线的公交车。可是那么多人,上下都由不得自己,她恍恍忽忽地站下去,头脑里全是那一片挤在广场上的人,大风从他们身上刮过。他们为什么都要挤到北京来呢。然后她觉得该下车了,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五棵松。一下子就慌了,她在五棵松也想着找332支线,转了好几个路口都没有。天近傍晚,风是灰的,她更慌了,就哭了。她又迷路了,为此很气愤,自己把自己搞迷路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火。她想自己找回家,显然不可能,她在银行旁边避风,人家都下班了,门也关上了。她只好打电话,怒气冲冲地说,她找不到家了。

  就这样。

  "他们都挤到北京来干什么?"沙袖重复了一遍。

  "找条路呗,"我说。"就像我,还有边红旗那样的。"

  "北京有什么好,那么大,出一趟远门回来都找不着家。"

  "那是你方向感不好,"一明说。"方向感好的人,到了地狱也能摸回来。"

  十一

  对,一明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室友,我、一明和边红旗三个人共同租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在承泽园里,四楼,楼前有一棵老得空了心的大柳树。沙袖和一明住在一起,也就是说,我们的三室一厅实际上住了四个人。

  我和一明合租已经一年了,开始先是我在承泽园租了一间平房,很小。那时候我辞掉在家乡的工作,来到北京,和所有对北京怀抱希望的年轻人一样,我希望能在北京干出点名堂,具体地说,写出点名堂。我写小说,好几年了。外省人总以为北京是个文化中心,既然很多人来北京后都能折腾出一点成绩来,那我也来。就这样。直到现在我还这么想,尽管受到的打击越来越多。生活,退稿,郁闷,等等。我还打算再忍受下去。选承泽园租房,是为了偶尔能到北大听听课,谁都知道那里有很多牛人,学者,教授,作家,哪个拎出来,对中国人的耳朵来说都不陌生。有一天听完课,在未名湖边瞎逛时碰上了一明。天下就这么小。我们是大学同学,他哼哧哼哧地竟然考上北大的研究生,而且已经是博士了。我请他吃了一顿,然后带他参观了我的小屋。他觉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真好,更好的是还能两人分担,价钱也不贵,他就搬来了。加了一张床,挤是挤了点,但充实了。我们俩也充实,没事相互吹捧着玩,让对方觉得离大师都不远了,日子过得挺不错。隔三差五出去吃一顿,还像大学时一样,偶尔打打牙祭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后来一明说,沙袖要来,我们租个大一点的地方吧。就在院子里到处打听,正好碰上几个考研失败的人退房,就租了现在的三室一厅。有洗手间,能烧饭,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客厅摆点杂物。三间屋大了点,住不完,没办法,两室一厅找不到,只好咬咬牙受了。

  再后来,我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的未名诗歌节上认识了边红旗。这个在日常生活里叫边红旗的家伙,写诗时坚持叫边塞,诗人边塞。他是个好人,就像他的自嘲,羊脂球还是个伟大的妓女呢,我边红旗就算办假证也照样是个好人,好诗人。

  给沙袖接风的那天晚上,边红旗不在,按他说的,泡妞去了。我打他电话让他过来一起吃饭,他喘着粗气说,正忙着哪,有事回去说,就挂了。他和沈丹在一起。沈丹是边红旗在北京的情人,超市收银员,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老婆在苏北的一个小镇上,挺温柔贤惠的一个女人,长的比沈丹好,来过一次北京,我和一明他们都骂边红旗贪得无厌,有这么好的老婆还瞎搞。边红旗说,老婆哪有多的,何况又不在身边,用不上啊。所以在北京,他马不停蹄地和女人有染。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大概诗人都这毛病,总能在女人身上像发现诗歌一样发现爱情。

  十一点多边红旗回来了,左边的腮上还有没擦净的口红印迹。他把一只北京烤鸭扔到客厅的洗衣机上,把我们都从自己的房间里喊出来,让我们吃。

  "今天高兴,赚了一千三,"边红旗说。"那个傻大个怕警察抓,没讲价就答应了。我和沈丹隆重地庆祝了一回。"他指着烤鸭说,"沈丹单位的福利,让我带给大家,同喜同喜。"

  他又做成了一桩好买卖。如果不违法,办假证实在是条发财的捷径。就站在路边,或者天桥上,比较多的是待在北大、清华等大学门口,见着差不多的人就问,办证吗?什么证都有。如果碰上了,就讨价还价,根据证的种类、制作难度等指标收钱。最好是遇上一个冤大头,对办假证一无所知,就趁机提价,敲诈一番,一个证成本加上各种费用大约两百块钱,但你可以要价一千五。就像今天边红旗一样,逮到了一个傻大个,硬生生赚了他一千三。这工作就一条让人恐惧,要时刻提防警察来抓。边红旗说,每天都提心吊胆,就怕那帮戴大盖帽的什么时候突然抽风。

  边红旗问我:"你抽什么风去请客?又拿到稿费了?"

  "靠,"我闻了闻那只烤鸭,实在吃不下了。"我那点稿费哪拿得出手?主要是给沙袖接风。"

  "我们的大美女袖袖回来了?"边红旗对着一明做出色迷迷的鬼脸,"是不是又给你上了政治课?"

  一明说:"她又迷路了。"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应该提前去接站。"

  "赶着备课,明天就要上讲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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