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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巨大的腥味让方东树一阵恶心。他不得不抱住她,勒住她的手臂,她嚎叫着要挣脱,他使出了男人的力气。这么紧密地抱她,是怕刀伤了她。他拼尽全力打算开始一场生死争夺,突然降临的体温迅速平复了她的颤抖,她的手松开了刀,停止了对那堆肉酱的仇恨。她一下子变得柔弱无助,如婴儿般对世界丧失了爱与恨的能力。他在她脸上看见过早失去父母的孤零凄苦。霎时自责填满了他的内心。他把她扶到洗手间,放开热水,替她把手洗了,擦干净脸,犹豫在给她换衣服之前,是否帮她冲个凉。实际上他并没有犹豫,只是一个闪念,很快就否决了。他站她的背后,脱去她的上衣。她穿的是黑色T恤,她极为配合地举起了双手,从镜子里能看见她眼神涣散,同时看见——其实他并不想看——她裸露的上半身,她还算白,垂头丧气的乳房,因下岗已久,绝无东山再起,再就业发挥余热的奢望,乳头灰暗无光,如失神的眼。

  他从背后给她套另一件T恤,白的,她的头先钻出来,她的手没有脱衣服的时候顺从,似乎不愿往袖子里套。他使了点力,才算完成了整个过程。他把她牵到客厅,给她泡了一杯花旗参茶,打开全世界最轻柔舒缓的音乐CD,然后去厨房清理那血腥战场。

  他心里浮起一丝愧疚。

  他泡了一杯花旗参茶给她。   

  全省“十佳创意建筑设计”颁奖晚会在本市音乐厅举行。音乐演出将会有国内知名的艺术家表演献艺,门票几乎是半卖半送,所以连红云山脚下也比平时热闹,车到处爬,从音乐厅到山脚下的路,能停的地方全停满了。七点钟的时候,天虽黑了,蓝天白云还在头顶,窗口星星点点地亮了,车灯飘浮于马路之河面,行人好似荡漾出来的波纹。

  政府官员安排就座剧院正中间,但不到时间,全在贵宾厅里候着,边喝茶聊天边吃水果。若有人进门或出门,里面的笑声就会从门缝里挤出来,但由于外面人多嘈杂,也只有附近的座位能听到。媒体记者自由穿梭,扛摄像机的,横冲直撞,机关枪似的东扫西瞄。离颁奖晚会还差三分钟的时候,领导们从贵宾厅按等级秩序鱼贯而出。

  方东树从朱妙面前走过,他只看了她一眼,他想迅速地完成看的动作,朱妙却感觉到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粘在一起,他不得已移开的时候,如“地瓜拔丝”,隐秘不舍的情丝被拉得很长,缠上别人的头顶、肩膀,拐弯时座椅的靠背。

  通常在餐桌上吃“地瓜拔丝”这道菜的时候,需要准备一碗凉水,夹起地瓜块往凉水里一探,牵扯不断的黏丝立即断了。对于方东树眼中的“地瓜拔丝”,公众场合本身就是凉水,在不断的微笑招呼中,转移到心里抽丝。

  喜欢露脸的人不少,上台发言的一个接一个,报幕的主持人上上下下。组委会的秘书长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十分想利用几分钟舞台时间让自己全身的光彩都放射出来,涂得刷白的老脸眉飞色舞,红唇翻飞,把评奖活动的辛苦努力美好结局统统刷了一遍,紧握话筒不肯撒手,亲热得想和它永远厮守。大家都在担心她刹不住车时,她却出乎意料地道谢鞠躬,因为她的结束,台上响起热烈的掌声。

  十个获奖者,五位颁奖领导,分成两轮才能颁完。朱妙第二轮上台领奖,正如她激动盼望的那样,方东树排到了她的面前。众目睽睽之下,无法“地瓜拔丝”,他祝贺她,递奖杯、对视、握手,然后转身离去。只一眼,她看见他又瘦了,他总给她不断消瘦的感觉,他笔挺的西服装扮,也不能抹掉只有她才看得见的痛苦无望。

  一束追光灯打在主持人身上。

  第一个节目开演了。

  每个人都投入看演出这回事里。

  朱妙像模像样地端坐,心里却乱七八糟,实在坐不下,躬身溜了出来。

  方东树关机。朱妙在音乐厅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二十分钟。顺便把模样艺术的藏刀摸出来,在手里玩弄。她不知道坐在那里干什么,即便方东树出来,她和他也不能多说一句话。她无所谓等,也无所谓不等,坐在那里是心理需要,如个无家可归的浪人。刚才与方东树的碰面,对于流浪而又饥饿的她来说,只是一块廉价的面包,即便如此,也是一次果腹,她需要消化,尤其是鼻子里尚有面包余香的现在。

  “婊子,悠着点,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朱妙抚摸刀壳,扫视四周,连一只廉价的面包也不能安心品味,又恰逢一对情侣搂搂抱抱地打她面前经过,触景生情,本来想哭,却生出一股怨恨。人说无缘对面不相识,和方东树却是相识面对苦难言,到底是谁在给他制造不能解决的问题,竟然有生死之危。

  她不打算再坐下去了,直接回到三米六公寓。

  钥匙刚插进锁孔,屋子里电话响了起来。朱妙扑过去拿起电话,连喂三声没人应,刚放下,又响了。如此反复几次后,她听到程小奇的声音。

  “喂?”程小奇很娘娘腔地模仿她。

  “刚才怎么不说话?”朱妙没好气。

  “那肯定不是我打的,别冤枉我啊姐姐。”

  “严肃点,到底是不是你打的?”

  “不是我,我刚起床,想着给你打个电话再去洗脸。”

  “我现在有事,晚点再打。”朱妙说完便挂了。程小奇紧接着打过来,她把电话线拔了。

  “莫非是匿名电话来了?”朱妙把线插上,迅速查看来电显示,非常陌生的手机号。紧张从空气里向她逼过来,她考虑一会儿,开始拨那个手机号码,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最后提示关机。晚上十一点多,她把线重新接上,程小奇似乎压根儿没停止拨号,他的电话立刻就来了。

  “你怎么了?我打半天了,不是占线,就是不接。”

  “有事,赶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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