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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口袋里的钥匙串硌得人生疼,我掏出来,拿在手里抛上抛下,漫不经心。呆望着茫茫的湖面,叹一口气,将其中一把旋下来,这还是宋令韦家的钥匙,走的时候太匆忙,一时忘了拿下来,什么时候得找个机会送回去。我估量着他上班去了,想悄悄地放下钥匙就走。大楼里的管理员见了我,还笑着打招呼。再来这里,已经是另外一种感觉了,像要走的人再回来凭吊一番,欷歔里是如此的惆怅!越是不舍越是伤感。

  乘电梯上去,站在门前,怔忡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转动门匙,铁门轻微“啪”的一声,打开来。抬眼环视一圈,静悄悄的,客厅里仍旧和以前一样,景物依然,只是光线昏暗。我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哗”地一下拉开,窗外的阳光密密麻麻倾泻进来,满地碎金。我倚着窗台,凭栏眺望,高楼大厦,远山近林尽收眼前。正看得出神,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回头一看,愣住了,宋令韦穿着睡衣站在书房前,怔怔地看着我。

  我站在光影里,太亮了,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时间只看得见他的轮廓。用手背挡住光,亦无言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轻声问:“艾?”小心翼翼,仿佛怕惊吓到我,转眼就消失了!我知道那种感觉,刹那间以为是幻觉,一不小心就弄破了,再也没有了!站了会儿,走出来,意识流回到体内,有些尴尬,顿了顿,问:“你怎么没去上班?”他没说话,只是望着我。我走近,瞪大眼,惊呼出声:“令韦,你脸怎么了?”眼角一片淤青,已经肿起来了,仿佛被黄蜂蜇了,左眼只露出一条线。嘴角也开裂了,扯出一道大口子。头发乱七八糟,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无。

  我赶紧上前,拉住他问:“令韦,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他闷哼一声,我连忙松手,注意到他手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二话不说,利落地解开他的袍带,毫不意外,左腹下又青又紫,触目惊心。我愕然,抬头问他:“怎么回事?你跟人打架了?”以他的身份,简直不可思议!他的身手我是见过的,寻常两三个人根本不是对手,怎么会伤成这样!难道说是坏事做多了,被人群殴?他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僵硬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既然不好意思说,那就算了,估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走上前,轻声问:“有没有去看医生?”怕有内伤。

  他终于说话了,说的却是:“你为什么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神情冷峻,与平常大不一样。我站在他旁边,措手不及,有些心虚,本以为他一定不在的!支吾着说:“哦,就来一趟。”他冷冷地说:“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来?”看我的眸光也是冷冷的,像万载的玄冰,寒入心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不满冷淡,身体里仿佛压抑着冲天的怒火。他这样的语气神态,我立马僵在那里,黯然,脸上好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不欢迎,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将钥匙轻轻放在玻璃桌上,转身要走。

  当手触到门把时,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究竟为什么搬出去?”不高不低,却像重物压在心头,使人呼吸艰难。我回首,诧异地看着他,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步步逼近:“为什么不告诉我?”停在我身前,用力嘶吼,像受伤的野兽,“为什么要瞒着我!”我明白过来,倏地变色。难道,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惶恐地喊:“不——令韦,我——”声音硬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他颓然地垂下头,身上仿佛压着千斤的担子,再也负荷不了,喃喃地说:“艾,你答应过我要坦诚相见的!”旋即又大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实话?为什么会这样!”委屈失望得像个孩子,对一切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咆哮。

  我双手捏得死紧,努力压制心头的战栗,平静地说:“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徒惹伤悲,白增痛苦。能够无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事实,永远比预期的残忍。他吼:“那你呢,你就准备这样一声不响,一走了之,然后——一去不回吗?而我,就这样——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至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死,也不甘心!”他脸因愤怒绝望涨得通红,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像游丝,像断线,浑然无力。我微微仰头,抽了下鼻子,看着上方幽幽地说:“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想好。不过,令韦,我答应你,如果我要走,一定会先说一声的——”他气冲冲地打断我:“不要再说了!”不忍再听下去。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眼下这样,似乎已经走到尽头。我转头看他,眸光忧伤,手指在颤抖,唇色苍白,想说什么却始终都没有说出来。

  我瞥开眼,问:“周处找过你?”宋委员以前没告诉他,现在自然也不会告诉他,他自己大概也不愿意再提及。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已是陈年往事,没有再说的必要;可是于我和他,却是平地一声惊雷,当头一棒。那么我只能想到周处了,他以前也经常这样帮我出头,可是这次不一样了!总会不一样的,我呜咽地想。两个人是打架了吗?周处呢,有没有受伤?他一定很生气,下手不留余地,宋令韦也是练家子,可是仍然伤得不轻。周处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转念一想,已经不大重要了,我连眼前都顾不了。无边的黑暗,森冷的空气,我红着眼,咽下泪,嘴里又苦又涩,还是看不到一丝的曙光。

  他没出声,算是默认了。我抚着伤处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吗?”他如岩矗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叹口气,说:“过来,我给你上点药。”再三扯他进来,强按着他坐下,用棉签蘸药水轻轻涂在眼睛周围,说:“闭上眼,注意点,可能会有些麻痛。哎!别闪,小心药水渗进眼睛里……”对着眼睛轻轻吹气,心口又酸又疼又胀,滋味难受。他顺势贴在我怀里,闭上眼睛躺下的时候是如此的安静,脆弱,无助。我凄惶地想,不能再待下去!将药放在他手心里,轻声说:“你自己记得擦,别忘了。”推他起来要走。

  他拉住我不放,犹在挽留,喃喃低语:“这些事,不是我们的错,是不是?”我背对着他点头,是的,不是我们的错,可是不见得跟我们无关。“令韦,我先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他不等我说完,立即接上去:“那么多年前的事,早已成云烟,所以,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是不是?”他走上前进,拿起我放在桌上的钥匙,伸到我面前,脸上虽然看不出过多的表情,可是眼眸深处跳动着隐藏不住的期待,像未燃尽的火花,一闪一闪,发出暗红的光。希望、失望在互相拉扯,彼此交缠。

  我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用力吐了口气,淡淡地说:“当然,隔了这么多年,再想起来,再大的事也没什么要紧的。可是,我们,大家,总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整理,毕竟事情看起来是这样的复杂,一桩接一桩。”总要想清楚再说,时间是最好的药剂。其实我心里并没有所谓的怨和恨,只是觉得惆怅凄凉,像海岸线一样长长地延伸开来,直没入遥远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我站起来,慢慢说:“等我想清楚。令韦,你也一样。”他拉住我的手腕,一直没放。我使力扳开,咬着唇艰难地说:“不用送我,你——好好养伤。”快步离去,到楼下迫不及待跑起来,风呼呼地灌进肺里,呼吸急促。一阵猛咳,好不容易直起腰,我拭去眼角咳出来的泪水,对卖奶茶的大婶笑了下,说:“一杯奶茶,要大的。对,荔枝和菠萝口味的,就坐在这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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