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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真正的矛盾起源于司徒久安那天在饭桌上沉重地提起了他当兵时一个最好的朋友兼部下。这个部下是个老实人,按司徒久安的话来说,是个说得少、做得多,再好不过的兵,可是这样的人在军营这个同样复杂的小社会中也未必受到重视。在司徒久安的提携之下,好不容易混到了副排长,结果退伍后还是分到一个效益不好的小工厂。最后企业倒闭了,索性回老家务农,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这一直是司徒久安心中的一桩憾事,他始终觉得好友没能谋得一份更好的前程,也有自己的责任,所以总想着在经济上能够给予这个好友一定的帮助。偏偏这个姓姚的朋友又是个要强的脾气(后来司徒玦总结,某人的臭脾气和别扭出自遗传,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司徒久安去看望他,他欢迎,可是不管怎么变着法子给他钱,他也不肯收,哪怕他们一家在乡下的日子已经拮据到让人不忍无视的地步。

  久安堂逐渐发展起来后,司徒久安不止一次邀请他到公司来打拼,这个朋友仍是拒绝。他说他知道自己对做生意和交际毫无天分,不愿意拖司徒久安的后腿,增加他的负担,只有种地才是他擅长的事,就这样清贫过一辈子也认了。

  本来,认了也就认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偏偏长期的辛苦和恶劣的生活环境让这个姓姚的朋友身体每况愈下,开始不适的时候总拖着忍着,在他儿子的一再要求下才去镇上的医院检查,已然是肝癌晚期,任华佗再世也回天乏力了。

  等到司徒久安照常打电话去“叙旧”时,那朋友原本就苦寒的家里已经因为这个注定医不好的病而砸锅卖铁,一无所有了。妻子再也忍受不了这日子,号称外出打工,从此断了音讯,下落全无,只有一个儿子辍了学日日守在病床边。

  司徒久安当时就联系了市里最好的肿瘤医院,下定决心要让老战友接受最好的治疗,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只赶上送朋友最后一程,心中悲痛遗憾万分,好一阵都不见笑颜。薛少萍好言相劝了几回,司徒玦那段时间也不敢在父亲面前胡闹,怕触了霉头。这天,司徒久安在饭桌上显得精神十足,这还是老友去世后的头一回。司徒玦母女起初以为他终于缓过了这口气,心里一松,谁知道他却提出打算把老友留下的遗孤从乡下带出来,代为抚养照顾。

  司徒玦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说着那男孩的凄凉身世和聪明、孝顺、懂事、勤劳等等美德,惊讶得菜都忘了夹。她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每次父亲说起那个可怜的姚叔叔时,司徒玦也是有些难过的,但是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人毕竟离她太过遥远,像报纸上看到的故事,而那故事里某个悲惨的角色居然要加入到她的家庭,跟她一块儿生活,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

  薛少萍的反应更大一些,她静静地听丈夫说完,直到他提到学校已经联系好,明天就专程开车去把那孩子接来,她才明白,丈夫告诉她这件事情,并非是与她商量,而是已经作出了决定,不过是知会一下而已。

  这让脾气不错且一直尊重丈夫的薛少萍当着孩子的面重重搁下了碗。她可以接受丈夫多年来一再地把战友之情看得无比重要,也可以接受他为了一个好友的逝去而郁郁寡欢。在她看来,一个好男人应当如此,然而司徒久安无视她作为一个妻子的感受,甚至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就决定把别人的孩子领回家里抚养,不管那孩子有多好,多可怜,这都让她无比愤怒且抗拒。

  面对妻子的怒火,司徒久安既觉得在意料之中,也非常无奈,也许他之所以到了最后关头才告知妻子和女儿,正是因为害怕她们的反对会让自己心生犹豫。而送别老姚的那天,那个男孩从始至终的沉默和懂事,还有那早熟中透出的绝望眼神,他怎么也不会忘记。从那时起,他已经在朋友的新坟前发誓会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不让老友再有一丝遗憾。

  “你知道家里忽然多了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吗?那孩子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或者六个月,我们要怎么跟他相处,她对我和女儿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这是我的家,不是孤儿院!”薛少萍愤而对司徒久安吼道。

  当时司徒久安避开了妻子的话锋,转而对有一下没一下夹着菜的司徒玦说道:“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女儿,姚叔叔你不是认识吗?还有那个小哥哥,你也是见过的……”见女儿一副茫然的样子,司徒久安皱眉道,“你不是跟我一块儿去过姚叔叔家吗?那个小哥哥还跟你吃过饭、说过话的,怎么就忘了?”

  其实,司徒玦此刻脸上的表情并非回忆,而是被父亲那句理直气壮的“小哥哥”肉麻得胃里有些不适,在努力调整中。

  她看过大量的偶像剧、台湾言情小说、日本漫画,诸如她目前很有可能面临的处境,拿到电视剧里或者漫画小说里,就是一个超级浪漫的桥段。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多田薰的漫画《一吻定情》。司徒玦受不了琴子,但还是蛮喜欢入江植树的。看漫画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家里忽然多了一个那样的同龄帅哥,日日同在一个屋檐下,多么让人想入非非。

  可是……可是!这样的情节存在于故事里才是有道理的,发生在现实中就太奇怪了。就像妈妈说的,家里多了个陌生人,而且是朝夕相处的陌生人,是谁都有些难以消化。尤其那个“小哥哥”(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终于吃不下了,放弃了锲而不舍的筷子)完全让她没有任何幻想的空间。

  爸爸嘴里的“姚叔叔”她是见过,而且不止一次,但前几次都在她十岁以前,最近的一次是去姚叔叔家,也不是最近,那应该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初二的时候,正赶上放暑假,爸爸领着好几个战友去探望姚叔叔,非要带着她,说是让她体验一下农村生活,好知道珍惜眼前拥有的优越条件,改掉娇惯的小毛病。

  谁知道司徒玦跟着车到了乡下之后,就像放归森林的鸟儿一样乐得到处乱飞。她天性活泼好动,平时虽跟着吴江胡天海地地玩耍,但是父母毕竟在身边,况且在城市里连块空旷些的绿地都稀罕,所以总觉得被拘着。乡下的好山好水让她简直乐不思蜀,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觉得有趣。司徒久安忙着跟老友喝酒叙旧,司徒玦形式性地叫了几个叔叔,姓张,姓李,姓姚,谁是谁也分得不是很仔细,然后就跟着村里的小伙伴玩去了。直到那天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忽然上吐下泻地闹肚子,薛少萍得知后心急如焚,司徒久安才不得不连夜将她送了回去,事后还颇责备了她一番,说是吃不得一丁点的苦,被她妈妈惯得太娇贵了,让司徒玦很是委屈。

  司徒玦正努力回想那次在乡下的经历,她记得姚叔叔家门前不远的池塘,记得和几个比她小一点的孩子一块儿生窖烤红薯的香味,记得到处啄着谷粒的芦花鸡,就是对爸爸所说的这个姓姚的“小哥哥”全无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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