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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又在对自己谆谆教导,我自嘲,一抬眼,看见小儿科的陈怡满脸愁容地坐在楼梯转角处。

  她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惊诧,她没有想到,快要下班了,还会有人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和陈怡漫步走到医院后面的第三病区的花园里。她有心事,需要倾诉,而我,只需聆听。我的心事,是从来不对别人说的。有些事,只能自己把它装到烂掉为止,是见不得新鲜空气的。

  冬天的斜阳温情脉脉地染红西天,花园里的花草在渐融的雪下斑驳陆离地露着,懒洋洋地匍匐着。

  我和陈怡倚在花坛边,开始不着边际地闲聊。

  心情坏透的时候,我渴望在与人交谈里消磨时光。

  陈怡年近四十,脸色黯淡,皮肤松弛。女人的苍老是触目惊心的,面对她,我在想,我的青春其实也已经只剩下只言片语了,有一天,我也会面对镜子里的女子不再趾高气扬,到那时,即使是现在的苦恼,恐怕也都是高贵的了。

  想到此处,我心情好了些,所有的青春最终也不过是过眼云烟,更何况是一段虚无的情事?

  陈怡有一个学习成绩不优秀的女儿,一个时常醉酒的丈夫,不富裕的家境。这些许多人都有的生活状态让她倍觉痛苦。在面对活得比她滋润的同事和同学面前,她感到低人一等,感到生不如死……

  每个人都有自己痛苦的理由。

  陈怡的痛苦是现实的,而我的,是不着边际的。相比之下,我生活的境遇是安稳而富足的,不被生活的困窘所折磨,而我却要做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笨蛋。

  听她诉说种种的不如意,我贴心地安慰着她,我是个多么心胸开阔的人呢!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安慰着别人的时候,滔滔不绝的,仿佛自己是个救世主,其实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缄默不语了,在人真正痛苦的时候,其实,本是不需要安慰的,我更是安慰不了她,如果我的聆听可以让她有了倾诉之后的轻松,那么,这也是我现在这种心情下,可以做到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她翕动着嘴唇,说得阳光西移,眼看着就要日落西山了。

  我神不守舍地"专心"地听着。

  忽然,她说:"知道吗,那个刘扬,和吕静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时,被他甩了,要死要活的。那个吕静,怎么可能娶她呢,他和那个王仪谈了四年多恋爱,已经众所周知了,如果反悔了,不就被骂成西门庆了吗?那个刘扬,都不知道吕静耍她……听说,她也要结婚了,对象在国税,听说是上海复旦的高材生……比吕静强多了,有时候,人就得把眼光放远点,如果不是和吕静没戏,也轮不上这好事儿……我那时如果不是一意孤行地嫁给现在的这个死人,说不定现在活得光鲜着呢……"

  "怎么会呢?吕静不是一直和王仪谈着的吗?"我的头都大了。

  "你懂什么?人家这叫暗度陈仓。你以为吕静安心和王仪那个老丑姑娘结婚啊,还不是王仪到处宣传她有个什么舅舅的身居要职,后来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就成了逃不出如来佛手掌心的猴子了。外人的口水也压着他呢,满医院的人没有不知道王仪天天给他端洗脚水的。那个王仪把她们家长里短的事情说得幸福着呢。可不知道人家听着都在心里笑话她。不过,她也真是手段高明的,就她那德行,一般男人都看不上眼,生生的把个帅小伙哄了去。"

  "我一点儿都没听说过,你怎么会知道的?"我极力不愿相信它的真实。

  "刘扬亲口对我说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我答应过的,要不是咱们合适,我不会告诉你的。刘扬说他们电话打得一宿一宿的,该干的事情一样也没漏呢,那真叫依依不舍知道吗?万不得已不在一起了后来,肝肠寸断的……"陈怡和其他乐于飞短流长的人一样,提起别人的"好事儿"就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刚才的沮丧,在顷刻间一扫而空了。

  "……"吕静啊!我已然不知身在何处了。

  天终于黑了。

  失眠。

  嘉铭在我怀里睡得很香甜,轻轻地打着鼾。男人汗液的味道萦绕在我的周围,那是我所熟悉的家的味道。

  午夜,月明如昼,那一轮圆月,就像天空的一只独眼,神情冷漠而怪异地注视着死气沉沉的人间,那林立的方格的混凝土建筑里,横躺着白天里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们,在各自的居室里安静下来,做着内容迥异的梦。

  空中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黑影一掠间,刺耳地长鸣。那些散乱的稀疏的星星,就在这鸣叫里眨巴着诡异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俯瞰下来,黯淡地陪同着那只独眼,妄图把这人间的静夜看得纤毫毕现。但人间,凡人,尘世,是看不清的。

  看不清的。

  睡梦中,嘉铭的腿搭在我的腰际,胳膊也伸过来,将我整个的抱紧在怀里,心满意足地呢喃着。

  在天光下,我凝视他,这是我的丈夫,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浓黑的剑形的眉,挻直的鼻子和棱角分明的唇,每一处,都是我熟悉的、属于我的。上天对我是厚爱的,我却不知感恩,所以我的背叛,已经受到了惩罚了,但我,却仍然满怀嫉妒地想到了另一个屋子里,那对新婚的人儿,此时,也是如此相依相偎于甜梦中的吧?吕静,你可曾,有失眠的夜?可曾看到外面的月空里,星星诡秘的捉摸不定的眼神?

  哪一颗,是你的注视着我的眼睛?

  同床异梦。

  渐渐朦胧的意识里,这个词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被它惊怔着,却没有办法睁开眼睛,感觉那轮满月,每一缕清光,都是嘲讽的利剑,直穿过来。我的身体,就在这一道道良知的利剑下,千疮百孔,鲜血奔涌。那血,是红色的吧?还是黑色的?回旋出巨大的漩涡,直把我整个的淹没进去,然后,一个骷髅,白森森的,在那红的、黑的洪流里,扩展出来,龇牙咧嘴地站在我的眼前,突然间,对我笑起来……

  它与我面对着面,悄无声息地笑,嘴里发散着陈腐的气息。我可以听见它的骨骼轻微地响,它说:"章冰,迟早,你就是我这个样子的,所有的人都是我这个样子的,哈哈哈……我很丑是吧,其实你们本来就是这样丑恶的……在你们活着的每一天,我们在生命深处呼唤你们,万变不离其宗,丑恶的灵魂啊,肮脏的血肉啊,尽早的腐朽了吧!哈哈哈……虚假的情爱,会加快你们腐朽的速度,爱吧爱吧……爱到零度,一起灭亡……"

  ……

  蓦然惊醒,我瑟缩在嘉铭的怀里,那里,很温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一处藏匿的所在……

  我的不安分让嘉铭在梦里转醒,他的手试探着摸上来,俯身把我压在下面。

  我闭上眼睛,却分明地看到窗外的那只突兀的独眼里,一个随命运的潮汐无依无着地飘浮着的女人,头发散乱,像开在静夜深处的寂寞的花朵,抖动着,战栗着,在生命的本能和欲望里沉沦、沉沦,挣扎、挣扎……终归平寂。

  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生机全无一般,好像等着化作沙尘,然后被这尘世的风儿一吹,尽数消散了……那时,世界真的清净了、平和了,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有无了……

  明天、后天……该来的,都来吧。

  8

  办公室里,空调让寒冬变得生机盎然,窗台上的花绿意流泻,其中几朵康乃馨好看地卷着铅笔屑形的花瓣,散发着暗暗的香。

  代表母爱的花,有着温情的颜色和形状。

  ……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外面正花红柳绿,莺飞草长,有个可爱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朵康乃馨,跑到眼前来,依偎在膝间,把花儿举到眼前来,好听的童音响起:"妈妈,给你。"

  这是多么美好的构思啊?我被自己的这种假设所迷醉了,女人,结婚之后,便是到了应该开花结果的时候了,我生命里的孩子,也应该是来了吧?

  已经一个多月没来红了。

  我的经期一向准时,想是八九不离十。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我的身体里孕育,想到他正在日新月异地成长,在上帝的智慧里神奇地新生,我的心,被一种神圣的、博大的幸福感所浸透。

  我从此不再孤单,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此后绵长的岁月里,将与我如影随形。他将承袭我的基因,把我的生命以一种崭新的面貌来延续,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生老病死,都将与他息息相关,我的孩子,噢!他会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季节里福临人间,在我的怀里,吮吸我的乳汁,在我晶莹汗水的滋养里,长成一个风华正茂的漂亮女孩,或者潇洒健壮的小伙子……

  这种美好的想象让我这几天心情愉快。

  吕静在度蜜月,那个坏蛋结婚了。他没有成为我的丈夫是我的幸运!

  我这样安慰自己,其实心仍然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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