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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像她这种情况,孩子的头部出来,而肩部以下难产,是最危险的分娩情况之一,孩子极易在短时间内窒息,而大人也容易大出血,造成对大人和孩子两方的生命威胁。

  要先接生然后剖腹做子宫修补,如果手术及时顺利,也有可能保全两个人的生命,但这样的幸运机率不大。

  我不断用毛巾给产妇擦汗水。

  她的脸,苍白着,染得金黄的头发被汗水沾湿,贴在脸和脖子上,在我的毛巾下,像秋天的衰草,东倒西歪。

  这是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我能想象得出,在往日里,它神采飞扬时,一定是顾盼生情的。可是此时,它被痛苦所占据。

  "哇……"孩子的哭声是天使的歌唱。

  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诞生了。

  我看到他在张谭的手里手脚乱动,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大声宣告着他的降临。

  而随着他的脱离母体,一股血剑倏地射远,溅落到地上,掷地有声。

  另一个护士麻利地接过孩子清洗、测量、包裹、作记录,张谭转身进入挽救产妇的战斗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她在手术床上微笑着永远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眼泪止不住地流在口罩后面,巨大的悲伤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哽咽声都忍不住了。

  张谭干硬地咳嗽了一声。

  王霄投来的眼神里也满是不解和责怪。

  一个医生,这样的表现令人讨厌。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儿,当医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天几乎都在与生死较量,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医院,这里是通往天堂和地狱的中介点,就看当事人自己,是在怎样的命运安排里了。

  这里,是不需要医生的眼泪的,它需要的是医生冷漠的表情和冷静的态度,因为这样,可以让病人感到安心。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

  张谭向我挥了挥手,我知道他要我将手术结果通知等在外面的产妇的家属。然后,他把口罩摘下来,像丢一个垃圾一样把它扔在桌子上,接着连看也不看那个产妇一眼,就从侧门出去了。

  我看到了他的脚底,沾着红血,整个脚板都是红色的。

  胸口一阵抽搐,我想呕吐,但我强力咽下去了。我今天真是太失常了。我咬着嘴唇让自己清醒。

  然后,我和那个护士,抱着那个小女孩,穿过那条洒满了血水的路,把她送到她的亲人手里……

  喜事和丧事有时会这样恶作剧似的同时降临,人们脆弱的心无法承重,大喜和大悲的情绪让人的神经极度震撼,其结果,就是我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父亲在接过孩子的一瞬间,木然地站着,站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瞪着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那里,是病房坚硬的玻璃门,上面有血红的大字"静"!

  静!

  我不再看他,我回到手术室里,开始整理手术后凌乱的事务。

  我回去的时候,那个产妇已经被护士们推走了,我在满是鲜血的房间里,把手术器械一一清洗、消毒,我感觉它们在我手里欢唱着,发出噬血后快乐的脆响。我想把它们扔得远远的,但我却只能细致地把它们一一归类,好好地放在器械盒里。

  屋子里很静,我除了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这里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可是我知道,一个人,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美丽的女人,就在刚才,死了。

  在充满了希望的巅峰,停滞了生命的脉动。

  我失神地倚在了墙角里,满地鲜红的血,正在慢慢凝固、冰冷、变黑。但它的温热的腥气仍在空气里浓浓地酝酿着。

  一个女人袅娜的身形,就在眼前旖旎着幻化出来,她的灵魂还没有走远。她好看的脸庞还那样年轻,皮肤还那样充满活力和生机,她说:"要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我无处可退了,后面是又硬又冷的墙。

  她凄然地看着我,看着我,渐渐消散了,但她的声音,却在这间屋子里回荡,久久的,震耳欲聋。

  我逃也似的从那里跑到了观察室里。

  打开门,我伏在白色的病床上,号啕大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吕静正在度蜜月,他不在医院已经十多天了,这一瞬间,我无比想念他的拥抱,想念他-想他做什么呢?那个色狼!那个情场浪子!那个花心萝卜!

  不能在这里呆了,触景生情,会让我过多地想起他的好,我那与他决裂的心,会被这些想念所侵蚀的。

  我打开门,想要离开-门口站着的,不是他,又是谁呢?

  结婚时穿的那套西装,里面是红色暗花的领带和白衬衫,对比分明,人物俊逸。

  看着他,不过是十多天不见,我却觉得像隔了一个世纪,我是那么深切地想念着他。我这个作孽的女人,明知道他是那样一个把感情看得轻如鸿毛的人,明知道我的付出在不久以后,会成为他茶前饭后回味的剧目,明知道我不过是他婚姻大餐之外的一道野味,却还是想他……我这该下地狱的女人!

  "怎么了?宝贝?我很想你,一直想。"吕静把我推进门来,轻声细语着,紧紧地抱住我,把潮湿的热气拂在我的耳际颈项。

  骗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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