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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伙人乘车去花溪。

  这一群人中,可以说只有颜如卿较像文明人,其他人都多多少少地有着五花八门的怪癖,比如说诗人山思是有名的“黔中男巫”,以给人算命为主业,常说得八九不离十,将那些外地来的诗人作家说得一愣一愣的:他不但指出了人家肚子里的某个肿瘤,某人十年前的车祸也给他算出来了。

  文学青年,更多的是文学女青年,对他崇拜得不得了,画界的人,却当他是笑话。

  山思当年只是个小工人,本职工作做得不好面临被开除的困境。后来因为写相思红豆和黄果树瀑布成了诗人,手里又把握着贵州唯一的诗歌刊物《黄果树》,文学青年们就将他当老爷扛着。中年以后,他写情诗和风景诗的兴趣越来越低了,就收集各种“神算”、“称命”书,在每次笔会上给人算命,“黔中男巫”,是外地诗人送给他的雅号。他们都曾经在他手心里惊慌失措,泄露了众多自己人生的秘密,甚至连将来也被他的唾沫溅着了,惊慌之余,其实还有许多憎恨。人就是这样,要借助别人的思想和认识了解自己,弄清楚自己,而一旦自己因此被别人弄清楚了,他又十二分懊恼,无端生出许多提防和怨恨。

  毕竟,相对时光和命运,人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但谁愿意将自己的虚弱和失意端出来呢?谁都不愿意,人人都将自己的虚弱和失意隐藏着,坚决不给别人看,坚决不让他人知晓。这些作家诗人,就更厉害了,他们不但坚决不让他人知晓,连自己也不能知晓,因为,他们多年来执著地做的一件事,就是放大自我。将自我放大和神化,然后进行创作。可到了“男巫”的手心里,自己狗屁不如了,过去、现在、将来都如同爬满了贼虫子的破褥子一般,不过就是那么些殠事,就是那么一具从幼到老由盛至衰的躯体!每个让山思算了命的人,都想将他狠狠地踹上一脚!

  山思不会不知道大家对自己既需要又厌恶,任何聚会里都靠他将气氛搅热,所有聚会又都把他当成笑话,以嘲弄他为乐。

  多日来,颜如卿的两只眼皮子总是在跳。想到小时候母亲说过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有些心神不宁。私下里和山思说了,山思掐指算算,称他要交桃花运。他不信,桃花这个东西,他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刚到贵州的时候,天气总是阴阴的,他喜欢,他以为那是蝙蝠的影子。慢慢的,他失望了,周围都是俗人俗事,那个蝙蝠一般的女子是再不会出现了。除了她,在这个令人忧郁的地方,还会有什么样的女子能够令他怦然心动呢?他当然不信,也不在意,山思见谁都要夸人家有桃花运。文人嘛,发财的机会没有,感情很丰富,桃花运也还是很渴望的。山思又格外热心,专门跑去东山阳明寺为他抽了个签,是中吉签钱大王贩盐:“南贩珍珠北贩盐,年来几倍货财添;劝君止此求田舍,心欲多时何日厌。”

  “这太离谱了!”颜如卿说。

  当着一群人的面,山思觉得很没有面子,急得有些结巴地说:“哎,这是吕不韦居奇签啊,讲的是家宅、自身、财运、婚姻、事业,各有教诲,你听着……”

  颜如卿将头扭开。一车人开始时还讲着牟二养的画眉鸟,很快就开始说起了黄段子,山思的声音被湮没了。

  作曲家牟二,人到中年因为酗酒丧失了性功能,成天拎个鸟笼子说他的画眉唱得如何如何。不但唱得好,斗得更好,在相宝山顶,每到周末就聚一群养鸟人互相斗鸟,牟二确实是赢过的。

  挨着牟二的是每年都要去法国办画展的老槐,他的一些表现夜郎傩文化的画,让法国人觉得很神秘。他和他一直在乡下生活的老婆每年只有河水变暖的时候才洗一次澡,然后喝一种山里的草根熬的汤。

  还有声音尖细头发披肩的版画家仲舒,他形象嘻皮其实十分严肃,一年四季辛苦的做版画令他四肢细瘦。他的版画已经进入国际艺坛了,牛高马大的德国艺术家常常为找他而误闯遵义——他们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总以为贵州是遵义省的省会。

  还有面孔苍白抽烟凶猛的作家耀明,热衷于练气功。他与许多压抑过久一夜成名的人一样,他的生活和心理均失去了平衡,与从乡下带来的妻子没有了“共同语言”,和大学刚毕业的业余作者黑雪偷偷同居。全世界都知道了,可他还以为没有人知道。他那乡下娶来的妻子却是不吃这一套的,勇猛地展开了自卫反击战。每当他的情人和妻子在城市的小巷里追打得鸡飞狗跳,他就换新道法练新气功,每天凌晨五时就要到相宝山顶“踩气场”。

  还有……

  在他们之中,颜如卿最年轻,是个干净清爽的人,也是艺术上最没有成就的。他白净,性格温和,温文尔雅,内衣每天都要换洗,从未说过粗口,大家都很爱惜他,叫他“广东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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