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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完成了拾柴火的工作,然后点燃了一堆堆篝火。

  深夜四点,是人们在梦乡睡得最沉的辰光。大排挡只剩黑暗中的一片狼藉,用扑克牌算命的青年工人也如他每一个狭小又寂寞的夜一般地睡去。宁静的城市如同荒野,时光倒退到远古,夜晚只有一种颜色,就是黑灰色;夜晚只有一种景物,就是阴影,房屋是阴影,树林是阴影,远山是阴影,人是阴影,感觉和梦,也是阴影。

  阿哈要用篝火来证明夜不止是阴影,自己不是阴影,爱情和梦想不是阴影,她轻轻地叫着阿妈阿爸,希望她的亲人,希望布依人的神灵能够帮助她。

  阵阵微风,吹动火苗,远远近近发出轻微的劈啪声——从北京路到外环路再到狮子山脚,篝火静静地燃烧。篝火真美,它是红色的,黄色的和青蓝色的,它温暖了阿哈的膝头和脸,像镜子一样映照出少女明媚的面容。

  阿哈陪伴每一堆篝火,企盼每一个街口的婆娑树影中,能够走出来她的卿哥哥,她像她的祖先一样虔诚地祈祷着。

  篝火虽然美丽,但燃得越旺,就越快地要湮灭,它们无法没有让这个城市变得温暖,她等待的人,颜如卿,也没有出现。

  夜晚寒冷又短暂,篝火没有把它温暖,也无法将它延长,相反,它更加令人心碎地丈量了这夜的短暂和风的寒凉,将这个春天所有的温情化为灰烬。

  彼时,人在高处,在无人入睡的地方,除颜如卿外,全城还有五个深夜未宿的人,看见了这一路篝火——

  王鹰在相宝山上,在他租住的贵州师范大学宿舍顶楼里,和火宫殿夜总会的老板李遥抽烟喝茶聊天。李遥正处于干事业的中年男人对徐娘半老不思进取的师奶老婆痛恨厌恶的阶段,常常夜不归宿,一有时间就跟王鹰学吹萨克斯风。他人太瘦,气息不足,吹几个音阶就头冒虚汗,干脆歇息了抽烟。两人抽烟都很厉害,满屋烟雾朦胧,又因为熬夜而有些糊涂,看彼此的脸都模糊了。

  就在这时,学校突然停电,屋里屋外一样的黑暗一片,夜就凸显了它的浑然一体和无边无际。黑暗令他俩精神一振,开门出去,爬上天台看夜景。

  相宝山草木很深,处处是黑影。在天台上,因为四周黑暗幽深,他们感觉自己正随同整栋房子漂浮。黑夜里的一切和白天所见不同,夜是一只柔软的手,将所有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将一切变轻,这就是夜带给王鹰的最好的感觉。他的很多音乐就是在这种轻的感觉中写出来的,夜和音乐的关系,就是心灵和梦的关系。

  突然,王鹰鹰一般的眼睛,看到了黑夜的边缘的篝火,篝火一座座被点燃,停电似乎不为别的,是为了它们的出场。

  “我操!”李遥兴奋地叫。

  王鹰没吭声,他是个热爱奇迹的人,但不明白这个奇迹到底是在天上还是人间。沉默许久,他摸回房里,取出萨克斯,再爬到天台上,吹奏出那支著名的爵士乐曲——《刺激》,李遥积极响应,在一边扭动他细瘦的腰腿。王鹰将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将每个音符逐渐拉长,为的是和那远处的篝火保持同样的节奏,伴随它们燃烧和熄灭的全过程。萨克斯的声音在夜晚的草丛中、山脊上绵延逶迤,在呼唤,在追问:这篝火,这奇迹,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和寓意……

  贵州饭店顶楼旋转酒吧的露台上,一把小提琴和一个吉他,轮流为苏总演奏。

  打麻将疲惫了的苏总,喝了半斤茅台之后,突发奇想,要颜如卿和他去那城市的最高建筑看夜景,还从酒吧乐队里挑了两个乐手为他们奏曲。但颜如卿满脸颓丧,坚决不去,令苏总十分不快。苏总喜欢他,主要就是因为他身上的文人气,还有他的浪漫精神,有他在场,商场上的一切都有了些温情儒雅的装饰。此刻他不仅不浪漫,还像丢了玩具的小孩子般闷闷生气,令苏总觉得乏味。好在他今晚赢了一大把,不会为这些小事坏了心情。

  但有钱人其实心眼是很小的,他还是有些耿耿于怀:“丢,阿卿,没出息,我可不中意没出息的人!”

  苏总显然对两个乐手的表现也不满,觉得他们演奏的还是老一套,没意思。两个乐手换了几支曲子也没见他给小费,态度就消极起来,也不怕脏自己耳朵,怎么难听怎么拉弹。就在两个乐手尽跑调错音、自己也有些晕晕乎乎的时候,他看见了外环路上的篝火。

  “啊!啊!”他惊讶地叫起来,“瞧,好奇怪耶!”

  篝火在夜的边缘一座座地燃烧起来,仿佛有什么神秘的事情正在发生,两个入道很深的乐手虽然见多了城市夜晚的浪漫与荒诞,也还是觉得这城市深不可测。他们又一同假装傻乎乎地附和眼前这个同样深不可测的老板:“奇怪,奇怪!”

  至于颜如卿,他当然也在夜的某处,看到了这一路的篝火,在黑夜的边缘,努力着要给夜晚带来些许温暖,等待着,要将分离的人儿拥抱,将游离了的爱情唤回。

  开始,他很感动,心里叫着阿哈的名字,有一种想立刻生出翅膀向她飞去的冲动。可是这冲动是那么缺乏力量,不可能将他主宰。眼前是即将告别的灰暗的城市,站在高处看它,真是破烂肮脏,幸亏有夜色将所有的破烂肮脏掩藏。他没有丝毫的留恋,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再遥望远处的篝火,火势渐弱,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景象。他没有觉得内疚,伤感的情怀也十分地淡薄了。篝火如同某种仪式一般缓慢地燃烧着,如同某个过程还要将他收纳其中,而这些都正好是他必须拒绝和放弃的。与他心里那拒绝的力量相比,那点点火光是太微弱了,不等它们泯灭,他就转身从城市高处黑暗的角落回到低处的黑暗空间,拉亮一盏灯然后拉灭,将他平淡的呼吸添加到虚无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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