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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她发现自己也沦为一个普通吊唁客了,被安排坐在客厅沙发上,接受滕姐客气地询问:“喝不喝水?”

  她急忙摆明自己的特殊身份:“不喝,不喝,又不是客人,你—照顾其他人吧—”

  但滕姐并没给她特殊待遇,没邀请她帮忙照顾客人,还是把她当客人一样放在客厅沙发上坐,自己去照顾其他客人了。

  陈霭听见滕教授在家居室跟人说话,然后有些人告辞,滕教授送到门边,客人走后,滕教授从客厅门边过,看见了他们三人,客气地说声“你们坐会,我马上过来”,然后又回到家居室去了。

  他们三人无伴奏地坐了很大一会,陆续有吊唁客进来,有的被安排坐在客厅,有的被安排坐在家居室,都是滕姐作主,滕夫人一直没露面,陈霭想问问,但一看滕姐的脸色,就自觉地把问题吞回了肚子里去。

  最后滕教授终于来到客厅,但又先跟其他客人说话。陈霭看见来吊唁的人都准备了礼物,一包包的,看不出是什么。她觉得如坐针毡,因为他们三人都是空手道,她那时只想着如何洗刷自己,没想到礼物上头去。这下又多了一条被人恨的理由,小杜和David是年轻人,不懂这些礼节尚可原谅,而她也这么没礼貌,就没什么可替自己辩护的了。她想临时拿点现金送给滕教授,又觉得很唐突,如果被他当场“锯”掉,那就更没脸了。

  等滕教授终于来跟他们三个交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除了“节哀节哀”,脑子里一句别的话也想不出来。另外两个更糟糕,连“节哀节哀”都是跟她学的。三个人像男女生小合唱一样,一起“节哀节哀”了一阵,就告辞了。

  从滕教授家出来,陈霭心里更难受了,滕教授的确是恨上她了,把她打回了一般客人的地位,完全不像几天前那样,把她放在一个至少跟滕姐平齐的位置上。她觉得滕教授今天对她的态度非常冷淡,冷到令她心寒的地步。这使她心情非常不好,六神无主,日月无光。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坐在后排沮丧,听前排小杜和David交谈。小杜说:“滕教授真可怜,肯定哭过了,你看他的眼睛—”

  David问:“那个女的是他老婆吗?”

  小杜问:“你说端茶倒水的那个?那不是他的老婆,是他姐姐。”

  “哦,是姐姐?那他老婆呢?怎么没看见女主人出来招待客人?”

  小杜推测说:“肯定是上班去了吧—”

  “家里死了人还去上班?”

  “婆媳关系不好—”

  David开玩笑说:“这种老婆,要是我的话,早就把她休了!”

  “滕教授本来早就要离婚的,就是因为他妈不同意,就一直拖着没离。”

  “现在他妈死了,他肯定要离婚了。”

  “那还用说!”

  “那他干嘛还哭?这不正好给了他自由吗?”

  “毕竟是他的妈嘛,妈死了,怎么会不伤心呢?等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回到家,David走了之后,小杜告诉陈霭:“你还没找新roommate(同屋)吧?没找就暂时不找,我可能会留在这边,还得跟你再住一段—”

  陈霭知道小杜马上毕业了,这段时间在找工作,经常跟她聊聊找工的事,说手头有两个job offer(工作机会),一个在D市,是个contract(合同)性质的,公司不负责办H1-B签证。另一个工作在P州,不是contract性质的,公司说第二年可以办H1-B。

  小杜说外国学生在美国大学毕业后,有一年OPT (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 实习) 时间,可以在美国工作。外国学生都是利用这一年时间申办H1-B签证,不然的话,这一年用完了,就不能在美国工作了。

  小杜一直在两个工作之间摇摆,一时说想留在D市,一时又说想去P州,拿不定主意,经常征求陈霭的意见,但每次都搞得像吵架一样,如果陈霭说留在D市,小杜就说D市的工作这不好,那不好。但如果陈霭说“那就去P州吧”,小杜又会说P州的工作这不好,那不好。

  陈霭不知道为什么小杜突然拿定了主意要留在D市,她的直觉告诉她应该跟滕教授有关,很可能小杜觉得滕教授的妈妈死了,就会离婚了,所以决定留在D市,跟滕教授发展关系。公司不给办H1-B也没关系,滕教授是美国公民,可以帮小杜解决身份问题。

  她突然觉得很悲哀,为滕妈妈,为滕教授,为所有已死将死终究要死的人。看来真是人死如灯灭啊,你死了,别人还会生活下去,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没了你这盏灯,人家会去找另外的灯,就连真正爱你的人,也被淹没在世俗的事务里,忙得没时间为你哀痛。

  她去了滕家一趟,比不去还糟糕,突然发现滕教授的世界好广大啊!那么多人认识他,那么多人上他家去吊唁,她陈霭算个什么?只不过是前段时间需要她做饭罢了,现在他们两夫妻和好了,滕夫人肯定会辞掉一份工,晚上和周末就可以在家做饭了,滕家不需要她陈霭了。

  听了小杜的决定,陈霭给滕教授今天的冷淡又找到一个理由,肯定是当着小杜的面,滕教授才显得那么疏远的,因为他怕别人看出他跟小杜的关系不一般,也怕小杜误会他跟她陈霭关系不一般。

  她想象了一下,觉得小杜做滕夫人还不如王兰香做滕夫人,王兰香至少还很看得起她,还把她的话当回事,而小杜从骨子里就很瞧不起她。小杜又比王兰香年轻漂亮,而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更能拿捏得住男人的。如果滕教授跟小杜结婚,恐怕会被小杜管得严严实实的,小杜说一,他不敢说二。如果小杜说“别跟陈霭来往”,滕教授肯定就不敢跟她来往了。

  这个前景真是非常灰暗,因为她已经习惯于跟滕家人相处了,真的像滕夫人说的那样,有点把滕家当自己在D市的亲戚了,一旦失去这门亲戚,她在D市还真没什么地方可以走动呢,最多就是去去小张家。她跟D市的其他中国人都没什么来往,因为她一来这里就被滕教授套牢了,一有时间就去滕家,根本就没时间与其他中国人应酬,就是午餐时跟同楼的几个中国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吃饭聊天,但从来没有更深入的交往。

  滕夫人这个亲戚倒是没冷落她,第二天又打电话来了:“陈大夫,你这个人能掐会算,你给我算算看,我婆婆那对祖传的玉镯子会留给谁?”

  “我哪里会掐算?你—什么玉镯子?”

  “是他们滕家从清朝年间传下来的一对玉镯子,其实我并不在乎她传不传给我,就算她要戴着进棺材,我也不会跟她争。但如果她把那对玉镯子传给她女儿,不传给我,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既然你不在乎那对玉镯子,那你管她传给谁呢?”

  “我怎么能不管呢?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凡事要讲个公正对不对?人这一生,讲究的不就是个不蒸馒头争口气吗?还别说那个她女儿已经嫁了人,根本就不是滕家人,就说他妈跟我们这么久,都是我们在供养,她也不该把玉镯子传给她女儿–”

  陈霭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滕夫人,只好采取恐吓战术:“我劝你别为这事跟滕教授闹,最好是提都别提玉镯子几个字,不然的话,他会认为你这段时间跟他和好是虚情假意,就是为了这对玉镯子—”

  滕夫人想了想,心悦诚服地说:“你说得对,幸好我先跟你商量一下,不然又被他恨上了。”

  陈霭正在为自己的恐怖主义行径取得胜利暗自欢呼,就听滕夫人说:“但是他妈国内那栋房子,我还是要提一下的,一直是她那干儿子在住,说是帮他妈守着祖屋,等他妈回国时住,这我就不跟他计较了,但现在他妈死了,如果他还赖在那房子里不出去,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是在替他妈守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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