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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邬先生只是低头喝茶,他太了解皇帝了,甚至比我和胤祥都深。

  胤禛想让我去亲眼见证大仇得报。这是胤禛的风格,我却归于茫然……就算早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从未觉得与我有任何关系,杀了他,一切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吗?过去受的苦就会全部消失让一切重来?……

  “不用了!我没什么心结。我不会去看他!”

  我如此斩钉截铁,邬先生也只是微笑而已。

  江南的雨季别有情致:水路纵横,片片乌篷船“吱呀”摇过,两旁人家枕水而居,粉白的墙,浓墨点染般的瓦顶,雨丝绵绵顺檐廊滑下,织成水帘,从天网罗到地……在这里发呆,有恍惚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何去之妙。

  但终究要走了,不但胤禛,连胤祥也在写给李卫的信里,催促他早日进京述职。

  李卫不过是在等我,他们催的是我。或许,催的是我早日“路过”保定……我真是在古代生活太久,受邬先生、胤禛他们的谋略思维熏陶太久了——拐弯抹角,一件事情里总能想出阴谋来。

  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先生北上。当年随先生上路时,还懵懂不知前面等待的命运,如今回首,只剩大道上马车驶过后,扬起的淡淡烟尘。

  ……

  “邬先生,你真的就要丢下我、皇上,还有十三爷不管了吗?”

  “大局已定,余者各安天命,凌儿,你应当欢喜才是啊。”

  “这么说来,又是我不能”悟“了?可是今后,我再也找不到先生说话了,也不知道谁在照顾先生,不知道先生过得好不好……而且我知道,皇上和十三爷也很关心你,他们时不时总会无意中提起你,还时常在议论事情的时候这么说:‘如果邬先生在,一定会如何如何……’”

  邬先生依旧微笑着,透过马车望向北方的眼里却泛起暖暖的波澜。

  “皇上早已年过不惑,十三爷我离京之前也有过深谈,胸怀谋略足以掌治天下。加之这几年看过来,到如今种种大患彻除、各项革新气象振作,民生复苏,后生能人辈出,已隐隐有盛世之像,皇上与十三爷早已不需要老朽了,我也该放心归去。”

  大道平坦,马车辘辘,安静中,夕阳从帘缝中投进一丝金色光芒,果然让人懒懒地心生归意。我突然笑笑,问先生道:“先生,我这些年没事常读书打发时间,又不爱看什么学问文章,就看些野史正史、怪论小说的故事,但至今想不起来,史上还曾有过比我们所见的这二十年里发生的,更厉害的亲族皇权之争了,是吗?”

  “非也!”先生摇头,“只是你身在其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感,自然感触最深,这样的故事,史不绝书,但你读来终究只是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

  “这么说来,他们再辛苦,也不过是后世人眼中薄薄一张纸,淡淡几行墨而已?呵呵,还会被编成很多戏,演出来!”

  “呵呵……凌儿,后世要如何评说戏谑,那是他们的事了,我们再也管不着的。譬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合,却又杀仲父逐生母,逼杀兄长、摔死幼弟,姐妹叔侄皆遭屠戮,后世评说者多矣,功过如何?谁能一概而论?”

  “秦始皇?两千年前的事了吧?那真是蔓草荒烟的乱世……风烟猎猎,他独立,千载之下仍令人不敢逼视呢……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金人十二……”邬先生也兴致勃勃地念道。

  “对了,秦始皇还焚书坑儒……”——这和胤禛兴文字狱有惊人的相似。

  “《过秦论》是能传后世千秋的好文章。始皇帝二十二岁加冠,三十八岁一统天下,四十九岁崩于道,以咸鱼盖其臭还咸阳……其生如此诡谲波澜、大开大阂,你读着如何?”

  “我?”想亲眼起见过的康熙、胤禛的每一个兄弟、良妃、德妃(太后)……音容举止,如在眼前,这种体会比书上看到的任何文字带来的想象都更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我只觉得,秦始皇一定和胤禛一样,是个偏执、霸道、小心眼儿的人。”

  邬先生很想严肃,但忍了几秒,还是呵呵笑了:“这正是:凌儿妄言论古今。一逞口舌之快,不觉世途多艰啊。”

  我也笑了,车外是辽阔的华北大地,夕阳正一点一点没入地平线。

  邬先生送我到山东与直隶交界的一个小镇,就要调转方向去泰山找性音大师了,要嘱咐的话早已说尽,但他要从驿站辞别的时候,我还是拉住了他。

  “先生……”人都退出了,我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呵呵,凌儿,这次,我再不能、也不用带你到京城了,皇上辛苦得很,你要照顾好皇上,知道吗?回家去吧。”邬先生鹤发童颜,笑起来有一种神奇的安抚力。

  “我知道……现在有胤禛在那里等我,只是,很早很早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与凌儿相忘于江湖的人,会是先生。邬先生,是你将我从水中救起的,是我重生后的第一个亲人,我们还会相聚的,对吗?”

  邬先生柔和地注视了我一刻,伸手抚抚我的头发,挥挥手转身离开。

  驿站外,李卫送先生坐上为他雇的马车,马儿长嘶一声,拉着小小的马车向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跑去,渐渐消失在模糊的视线尽头。

  进入直隶再有一天,就到了保定,当夜宿在保定的驿馆。我吩咐第二天一早就起程——还有一天就可以回到胤禛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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