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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太子寝宫的檀香是稀世异品,香气清幽,可养神安眠。这檀香是太子平日用惯了的,因此玉螭国的皇上不辞千里,派人从银夔国为他运来。

  那檀香香气虽然独特,又具养神之效,然而因为价格不菲,并且药性极烈,因此宫中无人会如太子这般日日点在房内。偶尔失眠之时点之,自可养精护神,可若时日一长,便会精神不振。

  太子自幼体弱,十岁之前都是在皇后宫中居住。既是皇后提名要这味檀香,纳贡进宫时,便也未经太医院仔细检验。这味檀香自然也是皇后自幼给他闻惯了,所以离不得。或许便因太子长年闻惯其味,因此并未出现萎靡不振之状,可若是离了这香气,反更易脾性暴怒。

  不过我却觉得,这其间必定另有内由。宫中一直有个传说:我们银夔国现今这个太子,并非皇后所生。当年皇后所诞乃是一个女婴,因她早年曾随皇上南征北讨,太医曾预断她此生再难育得子嗣,因此她为这一搏,竟将尚书吕大人刚出世的公子与太子偷龙换凤。

  皇上素来信任皇后,自是不会相信这等宫中谣传,更曾将那些散布谣言的内侍宫女处以极刑。可我今日深想,却觉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我从未敢这般猜想,但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若是皇后后来突然改变了心意,不愿再借这个挂名的平庸太子,为自己牟取权势,那么,她会如何为自己、为自己的家族,铺展后路?

  她宫外的那个公主,也就是现今吕尚书的女儿吕仙芝,如今与三皇子素有好感。而三皇子的母亲儇妃,却是皇后曾经的贴身丫鬟,在朝野并没有势力,所以只能依傍皇后的夫家。

  据说儇妃未入宫册妃时,曾衷情于皇后的兄长曹国舅。记得在我十岁那年,经过御花园的林荫路边,曾无意瞧见二人在秘处私会。我在宫中只求明哲保身,当下不敢张扬,只能不动声色匆匆离去。甚至回家之后,我也并未对父亲提及此事。然而此刻思前及后,发觉这一节却是不可略过的。

  假若三皇子根本不是皇上的亲子,而是曹国舅的孩子,那他身上就流着皇后她家族的血。皇后既要牟夺权势,自然不得不依傍自己的家族,也自然……不会不早日为自己家族中的子嗣做打算。既然三皇子有幸生在宫中,有幸阴差阳错被当为皇子,那么,她何不能借助这位无论武艺、谋略还是手腕,都远胜过自己那个挂名"太子"的人选,为她排除朝中异己,助曹氏掌控银夔国天下?

  如此算来,若是皇后后来改变了心意,要另立三皇子为太子,将来再扶持自己的亲生女儿为后--不,那不可能。当年三皇子还年少,他跟吕仙芝至多也只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要在那时培养二人的感情,她大可将机会让给太子,毕竟太子应是不知这其中隐情的。

  可是--若她一早就担心太子有朝一日会背叛她,所以许久前便谋定了这个计划,为太子备下这种慢性毒药,而太子来到玉螭国之后,因为自暴自弃,将这种慢性毒药增加了分量,那这一切就能说通了。

  想到这里,我猛然倒吸一口冷气--皇后怀疑太子背叛她,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太子早已知道自己的生母,并非曹皇后!

  想来,檀香中有毒之事,太子早已心知肚明,然他至爱母后,却不忍揭穿这一切。虽然揭穿此事,他太子之位必不可保,但好歹可以保住性命。但若东窗事发,那么纵使皇上昔日如何爱惜这位皇后,得知她竟忍心布下重重阴谋算计于己,也必会震怒,届时纵使皇上要保她,但与曹国舅敌对的相国一党也不会放过她!换来的,必是曹家满门尽赤的收场!

  太子这些年一直将此事隐忍在心,心中血泪不为人道。想来他脾气暴戾,也并非全是那檀香所致。所以临去之际,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才会那般哀怨,那般无助……如同一个被抛弃的孩子。

  心凉到极处,我突然想要纵声狂笑:我为太子悲哀,为皇上悲哀。更为这些自命尊大的皇室中人,高贵的面具背后、那自私冷漠的本性,感到悲哀!

  若是有一日,我可以与她一起,避开这乱世里的烽烟战火,避开这尘世间的纷扰喧嚣,拣一处山明水净之地,从此过回我们这三年的生活,不知--湮儿愿不愿意。

  可是我现在毕竟还不能带她走,纵然她身世特殊,纵然她早已被世间遗弃、至遗忘,可她毕竟还是玉螭国的公主,若我未能闯出一番事业,我又怎有资格求娶她?

  菊花清冷寒香袭面而来,眼见昏昧夕色中,离宫的轮廓已在前方不远,我心中暗自下定了主意:纵然对我那视若兄长的太子有千般不公,然我仍不可将檀香之事禀报皇上,因为,我不能看着银夔国的宫闱斗争祸及我柳氏满门!

  那幽深宫闱里,到底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那里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却主宰了一切战场的成与败,是与非。

  额前点点冰凉,当我倾身下马,方发觉自己的披风早已透湿,抬目望天,见天边已隐隐透出几分鱼肚白。

  冰凉雨丝洒落我眼睫,却未模糊我的视线,黎明将至天地间朦胧的黛紫色,如烟雨勾勒出的深山远景。

  离宫这时竟未上锁,我推开朱门,只见细雨空蒙中,满苑菊花随风轻曳,脚下所踏,皆是浅浅的、淡黄色花瓣。

  厨房的烟卤中冒起袅袅炊烟,氤氲在朦朦雨雾里。琴娘这个时候已经起身了。

  我推开厨房的门,见琴娘正在灶下生柴点火,我走到她身后,她一声未吭,皱痕满布的脸肃如一尊石雕塑像。

  我不忍打搅,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琴娘,子忻要走了。"

  她依旧一动未动,仍是默默往灶下添着柴火。我明知她听不到我的话,也回答不了,可是我仍想同她说一句告辞,至少这样,我心里安然些。

  推门离开之际,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觉那位聋哑老妪在回眸看我。然而我毕竟未曾转身,仿佛生怕我一转身,这一刻的幻觉便会破灭。

  抬目望了一眼湮儿的寝居方向,我终是折身往跨院奔去--那里是我与她初遇之地,在那里,装载了我们这三年来,所有的温馨回忆。

  推开跨院的门,却未看到她的身影。我心中微凉,试探般轻唤了一声:"湮儿?"

  她未回答,可我知道她就在这里。

  沙沙细雨如同她哭泣的声音,而此刻在我的天地间,仿佛只能听到这一种声音。

  她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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