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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语至此,父亲唇边笑意渐深,目光柔和,仿佛沉浸在回忆的温馨中。我握住他的手,依偎在他肩头,不敢出声打扰他,只是认真听他说下去:

  "见父皇一箭双雕,年少的我心中有些不服,那时恰闻树林间似有动静,我回望父皇一眼,便策马追了上去。我听见父皇在我身后哈哈而笑,百官亦随声附和。我不回眸,脸却涨得通红,心中暗自下定主意要狩到林中野物,令父皇对我刮目相看。"

  那时父亲脸上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朗朗微笑,潋滟烛光映在他眸中,让他黯淡目光含着依稀暖意。

  "那日我追着小鹿,追至林荫深处,忽然发现四周的丛林中弥漫起茫茫雾气,我乍然一惊,策马又赶了许久,方惊觉周旁这些道路方才我已走过。这片丛林我从前来过多次,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雾气,我微觉不妥,于是策马朝来路奔回,怎知半晌后,却发觉仍在原地。"

  我心中微惊,记起柳怀曾与我说过有一种法术,叫作"幻术",莫非……

  却听父亲只是缓声叙道:"我在林中不知时辰,待我座下的御驹都已迭声喘息,我方勒马止步。茫然之间抬目望天,我看见弥漫在头顶的迷雾后夕色隐现,心下惊惧之中,却忽闻头顶一声鸟鸣,竟是一只赤羽金翎的凤凰在我头顶上方盘旋不去。

  "我只道是它在作祟,立时搭弓拉弦,它一惊之下慌忙掉头,然而却没有躲过我射出的箭矢。"

  "它在空中悲鸣一声,便坠在地。我在马上收起弓箭,默然看它许久之后,心下忽然有些不安,于是下马查看。只听它气脉奄奄,喉中不住吐出断续呻吟,仿佛在怨我一般。我心下竟莫名感到歉疚,随即撕下自己衣襟,俯身为它裹好伤处,便将它抱入怀里。那时天色已晚,幽幽迷雾中,咫尺外的事物亦不可见,我只觉背后寒意渐起。欲去系好马缰,怎知那马儿忽然受惊,我刚牵住缰绳,它便长嘶一声,挣脱了我,自行奔远。

  "我自小生在宫中、长在宫中,不想狼狈之际,连我的坐骑都要弃我而去。然而实在困顿不堪,我抱着怀中受伤的凤鸟,侧身躺下,头刚一落地,便昏昏睡去。

  "第二日醒时,林中迷雾并未散去,怀中凤鸟却已不知所踪。头顶传来一声长鸣,我抬首之间,见它在我头顶上方盘旋,我愣了一刻,它见我已醒来,当下便择定一个方向,振翅飞去。我心中一惊,茫然追上,却发觉它飞得并不高,并有意无意缓下等我。我心中揣测它是为我指引方向,当下便再不迟疑,紧随而去。

  "若不是它,或许你父皇多年前便已困死在那迷雾重重的树林中了。"父皇见我听得入了神,慈和一笑,"而那只凤鸟,便是你娘。"

  "那树林中的迷雾是……"我心中有些好奇,脱口而问。

  父亲当时并未回答我,或许因为时间所剩无多,他不愿说,也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想让我知道一些事。

  可是后来,我仍是知道了--在我有一日站在权势之颠,俯瞰着朝堂宫闱里的一切,那些原本我不懂的,在一夕之间,我不单是全都懂了,更深涉其中。

  那日父皇同我说了很多,我母亲后来变身为人,在烟雨江南与父皇相遇。父皇登基之后,将母亲带入宫中,册她为妃,六宫之中,独宠于她。而皇后,那个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因担忧她诞下皇子,威胁到她皇儿的地位,竟不惜散布谣言,请来僧侣,迫我母亲当众显露原形。凤凰是大凰国的圣兽,在我玉螭国却被喻为妖兽,皇后威胁父皇将母亲逐出宫门,否则便将父皇与妖物勾结之事散布出去。

  我父皇那时方刚登基,皇位尚未坐稳,不能不倚靠皇后的父亲,当朝相国李牧。千般无奈之下,只得舍弃了我母亲,却暗自派人将她接去菊花谷内的离宫。

  可是父皇又怎是甘受人胁迫之人?母亲了解他,知道让她暂居离宫不过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日,他会夺回被相国一党操握在手的大权,届时他便不会放过皇后、不会放过相国一家,而谣言早已散入民间,待皇后与相国一死,那么民间的百姓、以及后世之人,便会将他传为暴君。当然,他是一国之君,权力可以压制一切,没有人可以在他面前说半个"不"字,他想要谁死,便可赐谁莫须有的死罪,甚至可以派出杀手暗杀。

  自登基之后,父皇便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开朗不羁的少年了,他的手段、他的心机,母亲怎会不清楚?可是她不要他为自己负下罪愆,于是在诞下我之后,她便孑身离去。

  而她的乳娘却未追随她走,而是留在此间服侍我。而她当年留下的乳母,便是琴娘,多少年来,她诈聋扮哑,只是为了能留在离宫中服侍我。

  我娘回雪狱之后,险些被族人以族规处置,而我父皇终究没有将我接回宫中--他无颜见我,正如他无颜见我母亲。

  他亦未派人来离宫服侍我,原因无他,只因为琴娘不愿我的心受到虚伪的世人污染。

  可是那三年前,父皇却将柳怀派了来,凤族向来善于洞察人心,想必琴娘也看出了柳怀一颗赤子之心吧?

  十几年的恩怨纠缠被父皇历历道来,自那一刻起,我便替我母亲、替琴娘,原谅了父亲。

  外面的厮杀之声不知何时竟已渐渐迫近,彼时,我听到门外秦翦的脚步正由远而至。他的脚步虽刻意放缓,可是我仍能从那沉缓的步伐中听出他内心的忐忑。

  父皇这时亦察觉出门外动静,当即停了口。我侧过身,让父皇转身望住默然立于门外的将军,轻声问道:"他们来了?"

  "是。"秦翦抿口答,"只怕不一时便要攻入安阳殿。"

  我心下一惊,父皇却是浅淡一笑,说话竟有如谈论闲话家常一般:"瑾儿如今可安全了?"

  秦翦低了头,声音冷定:"家弟已带他平安脱险,请皇上放心。"

  父皇颔首而笑:"很好,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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