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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蔺姜又思一刻,“让人去请傅将军过府上来。”他下意识抬头向那一片浓云密布不见明光的天幕看去,忍不住叹了一声,“莫不是要变天了吧……”

  “要变天了好呀,”英吉沙闻声一笑,“风歇了,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她说着,颇安抚地将手搭在蔺姜的臂上。

  也不知她究竟无心或有意,蔺姜听着不由得怅然而笑,反握住她的手,便催她离去。

  不一时,公府上人请了傅朝云过来,蔺姜将之让入内阁,两人相谈了一阵,愈发觉得蹊跷。

  连日来,京都卫军都十分紧张。然而,毕竟是非常时刻,又是胡虏,又是河灾,人人自危,卫军戒严也是情理之中,好像寻不出什么毛病来。

  又听说,吴王今日与陛下去查看了神都临近的洛水河堤,但没多久车队便回来了,似乎也并无不妥。

  他二人正相对疑惑,万万不曾料到,裴府忽然遣来婢女,“宫里传出的消息,说陛下这会儿还未回去。夫人让奴婢务必告知郡王,恐怕会有不妥。”

  一听这话,两人俱是心中大紧。车队早回了,人却未回,这分明是金蝉脱壳的障眼法。但若是好端端的没事,使出个障眼法来,又是为的哪般?

  这一场风雨飘摇,竟似有浓云遮蔽,愈发难以看清了。蔺姜与傅朝云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不由自主地便将目光投向了阁中案上搁置的宝剑。

  章八四雷霆变

  “阿舅,”他抬手,拉了拉蔺姜的袖摆,笑得清澈剔透,“你看,太阳要出来了,阿娘很快就能回来。”

  墨鸾与白弈刚到澶州刺史府时,便听说又发现堤下有涵洞。新河道冲出的河堤极松浅,河水汹涌奔腾,随时有可能再被冲决。

  裴远已亲自领着州府押衙、府兵和民征劳役加固堤防去了。

  本已是炎夏,风雨却透着彻骨凄寒,连日奔波,墨鸾的心肺症又开始发作,时时胸痛,咳嗽不停。白弈叫侍人拿了绒披风来给她披上,她嫌麻烦给脱掉了,只靠着钟御医的药丸压制咳嗽。

  一路上看见太多逃大水的灾民,拖家带口,家境好些的能有车马,却又有太多东西想要带走,拖累得步履艰难;更多的是一些小户人家,人已走不动了,却还舍不得扔下怀里抱着的一只鸡。

  大水瞬间吞没了一切,从幸福美满到一无所有,从生到死,都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不知该向哪儿走去,不知自己的明日在何处,只是为了活下去一味地奔逃。那是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

  这种景象太熟悉,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便也仿佛洪流溃堤一般汹涌着漫上心头,激得她想要落泪。她吃不进东西,想叫随从把些吃的拿去给饥饿潦倒的灾民,却被白弈制止了。

  “施舍些许食物钱财救不了所有人,眼前这种混乱局面,你这里放下一块肉,闻着味儿扑上来的人能把你淹死。不要私下动作,敦促各州府定点放粥,加大收容力度,就够了。”白弈将披风重新给她披上,拍着她的肩膀哄慰道,“别流眼泪。如今你肩上担的,不是你一个人,也不只是你和阿恕两个人。所以你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墨鸾只觉得面颊酸麻,眼眶胀痛,捂着脸仰面将泪全咽下腹中去。

  她与白弈上河堤去寻裴远。大雨把河堤冲刷得泥泞不堪,站在堤畔望去,雨中忙碌的人全是一个模样,浑身泥水。堂堂当朝中书令,高居庙堂的宰辅之尊,如今也就这么冒雨站在泥里,紫袍玉带已几乎辨不清原貌。

  “走!到那边高地上去!你们来这儿干什么?”裴远见他们上前来,连连将他们往高处赶,话音还没落,只听那边一乱,一道小决口冲开,河水泉涌般从豁口处灌上来。府兵们扛着土填的麻包立即围扑上去,飞快地往决口处投。几名壮实的汉子在身上绑了绳索,手挽了手就往水里跳,用肉身挡住湍急水流,不至于叫那些来不及堆起的麻包被大水卷走。人身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噬殆尽。

  这般景象令观者无不惊心,便是白弈,也不由得色变。

  裴远却仿佛早已司空见惯,皱眉沉声叹道:“这种小决口,每日不下十次,今日洪峰又比昨日涨高了近一寸,再不设法减压,这道新堤撑不了多久了。万一溃堤,莫说州府,我怕神都也要难保。”

  “那……怎么办?”墨鸾不由得惊心。狂风吹得人身子打颤,她穿了一身便捷胡服,泥水却还是很快浸湿了衣摆,连靴子也仿佛进了水般湿冷。身后的侍人努力地为她撑着伞,险些滑倒在泥里。她索性叫他们将伞也撤了去,只戴着帏帽披着披风,与那些男人们一起站在雨中。

  白弈默然地将眼前长河巨浪打量一番,沉道:“引水分洪吧……”

  “只有这么着了。”裴远点头,“这次河道受大地引力改向东流,想再给它扳回北边是不可能的。我勘算过了,澶州几个地势低凹的小县乡,适宜分洪,只要保这新河道莫再决口,绕过神都去,从无棣入海,就不会有大碍。但我呈送回阁部的急奏和舆图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他说到此处愈发眉头深锁,似十分无奈,“朝廷没有诏命公文,一些个恋家的百姓就更不愿意走了。说是宁愿大水冲过来淹死了,也不能丢下祖祖辈辈留下的地!就算州府出动府兵,也不能强赶他们吧,再这么耗下去,大水不来,也要民变了!”

  墨鸾闻之一惊,“阁部为什么迟迟不返还批文,颁下布告?”才问出口,她立刻便反应过来,“不用等了,拿我的玺来,我现在批给你就是。”她说着传来随行的笔砚文书,命之草拟布告,但只看那人写了两三句,便不叫他写了,“不要这么文绉绉的!都什么时候了,写成这样,叫不识几个字的老庄稼汉和村妇怎么看得懂、听得懂!拿来我写!”河堤上风吹雨打,连行帐也难支起来,没有书案,一名侍人就在她的面前躬着身子,将背脊给她垫着。

  她提笔顿了一顿,心中却是酸涩涌动:

  敬请澶州诸县乡父老听我说两句:黄河孽蛟作乱,引起大水泛滥,伤害生灵,摧毁你们的家园,皇帝陛下与我都深感不安。我的小儿子只有三岁,每次想到万一大水冲来,我都会为他担忧,唯恐他受到半点伤害,常常心焦不安得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我也曾体会过背井离乡的痛苦,实在不忍心眼看你们抛弃家园,但如果你们此时不走,一旦黄河再次决堤,不但你们会被大水淹没,你们的孩子也难以逃过这一场劫难,下游的各州郡更有许多和你们一样的人家要因此家破人亡。家园毁灭了还可以重建,人死却再也不能活过来了,你们失去的土地与房屋,还有牛羊猪鸡,等到大水平息,朝廷一定会补还给你们,绝不会让你们白白损失。如果你们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让澶州刺史府告诉我知道,我一定亲自到你们的家中去拜会你们,为你们解答。希望你们能够仔细地想一想,相信朝廷,服从州府的安排。我代表皇帝陛下,还有天下千万正替幼小儿女担惊受怕的父母恳求你们。

  她将这样一纸告示拿给候立一旁的澶州刺史,叫他即刻命人誊抄分发到几个县乡中,广而告之,“裴中书不用犹豫,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将来阁部如有异议,一切由我承担。”末了,她转身向裴远如是道。

  那胡服玉立的身姿分明不是深宫安逸里的慵懒贵妇,而是鞍马天下甘苦与共的君王。

  “太后这一道告书,可以入史册。”裴远与几个治水官员一躬到地,不由得长叹。

  墨鸾看着眼前滚滚黄浪,蹙眉惆怅,“我不想入史册,我只想快些退了这洪水,再不要死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

  下堤时,她只觉得心中寒冷,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白弈的手臂,“为什么阁部下不了批文?澶州到神都快马往返不要一日,汛报都有专人急递,怎么会迟迟没有反应?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她情不自禁地连连叱问,压抑掩不了焦急。

  “别管他们在干什么。”白弈握住她湿冷的手,护住她的后心,低声宽慰,“既然来了,先做眼前事。神都就放心交给慕卿和朝云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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