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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我待要送老师过去,老师却一摆手:“你方才不是和朋友饮酒么?自去你的,不必管我。”

  我看着老师离去的背影,心思几番转折,将刚才老师替我挹出的渌酒饮尽,还杯于案,轻声低喃:“老师啊老师,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有些女儿家的心思,不是说忘就能忘,说断就能断的啊!”

  一个理智冷静的人,能控制自己的行动,控制自己的思想——然而,那心间偶然闪动的情愫,来是无迹可寻,却如何防范得了?

  夏日院中的花木葳蕤,菖蒲青葱,我走出雅间,看到外面一簇开得艳盛的翠雀草,忍不住隔着廊栏伸手抚了一下,心有所感,叹道:“花开花谢需时日,此心此意难为情。”老师拿平舆王来探我的心思,实在是大错特错,除了让我被逼得太急,反而陷入了危险的情境外,于事无补。

  翠雀草花瓣初展,未到凋谢之时,我的手没有刻意收敛力道地触到它,它也不随指散落,依然紧立枝头。我看着这柔弱却不肯随我的意落地的花朵,收回手指,微微苦笑,转身向严极所在的雅室走去。

  这一走动,我突然觉得身后似乎有道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随着我的走动而游移。

  谁在看我?我脚步停止,忍不住转头向目光投出的方向看去。我一回头,那目光便倏然收了。看方向,那看我的人,可能就在老师和平舆王所坐的雅室旁侧。

  我心中一凛,转身快步向那间雅室走去。雅室门紧闭,低垂的窗纱纹丝不动,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这雅室与我和老师刚才坐的位置只一墙之隔,如果里面的人没有听曲观舞,留神细听,我和老师说的话,岂不是全都要落进他耳里?

  我心一紧,扬声问道:“在下斗胆请问,室内是何方雅客?”

  室内无人回答,里面却“咚”的一声,似是有人将酒杯放回案上时,由于心绪杂乱,手力拿捏不准,放得太重。我的心被那“咚”的一声响惊得提高了一下,呼吸一滞,一股属于女性特有的直觉,令我猛地冲到室前,推开了室门。

  门内还垂着一层纱幔,纱幔隔着,一时还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人。可心间那女性特有的直觉,却已经告诉了我,那里面坐着的人是谁。能这样叫我心跳如鼓,直觉的想要接近,但又害怕接近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我这样的惊慌,到底是怕他听到我和老师的谈话,还是怕见到他,又或者是太想见到他?

  靠得近了,便能看见室内那人坐在案前,腰身挺得笔直,仿佛与我一样,都因为紧张而全身绷紧,以至于想将身势放柔和一些,也是不能。

  我呼了几口气,才伸出手去,想将纱幔撩起。可那只做惯了手术训练、素来平稳的手,此时却微微地颤抖,分明不听我的使唤。薄薄地纱幔在我指尖,随着我的手指的颤抖而微微浮动,但我却始终没有将它撩起,可我也没有将手收回来——撩开,我不想;放下,我不甘。

  时间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在刹那,有人替我解开了犹豫:“别动它。”

  这声音我能听到的机会不多,然而由于心里不知不觉地想得多,以至于它入耳明明陌生,但心里却感觉到了无比的熟悉。

  我凝滞的手终于收了回来,霎时间有些种全身虚脱的感觉,心里所有错综交织的感觉,都汇成了一声叹息:“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室内的人没有回答,我在纱幔前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上个月,楚国王廷未向朝廷请示,就自行颁发了一道开科取士的政令,在楚国境内自行任官,我想来民间听听议论。”

  我怔然不解,重复问了一句:“楚国王廷开科取士?”

  朝廷目前任命官员,采用征辟、荐举、恩荫三种。其中荐举法除了官员推荐其所知的能人以外,还包括自忖有才者往公车署投书自荐求职。这种形式的自荐,不拘门第,自荐者需要书答公车署中天子所设的题目,也带有一定的考试性质,但还不算正式科举。由于自荐者如果并无真实才能,往往会被治以欺君之罪,所以真正以自荐入官的寒门弟子极少。楚国王廷开科取士任官,这是摆明了要与朝廷目前任官多为世家子弟的制度抗衡,争取寒门士子的支持。

  开科取士的政令,楚王明目张胆地发布出来,那是明说他已经不再掩饰独立之意,正式地于中央政权形式之外另立一套行政制度了。

  我悚然一惊,问道:“民议如何?”

  “消息还没散开,民议还听不出端倪。不过……开科取士,是彻底根绝士族势力盘纠的妙法,我那叔叔能想到此法与朝廷对抗,果然才具非常。”

  我隐约记得科举能够顺利推行的前提条件是连历战乱,士族的政治控驭力已经跌到了谷底,无法维持政治局面。可如今的天下并没有大的战乱,士族势力仍盛。

  “开科取士固然能够收拢寒门士子,但在门阀林立的情况下起不了什么作用。楚王贸然施为,只怕于国无利,反而使境内的豪门怨怼。”

  “你有所不知,楚国自我叔公手里起,便开始打击豪门,至今已有五十余年。楚国境内,豪门早绝,这开科取士不止不会有阻力,反而收拾全境士子之心。”

  “那豪门贵族会乖乖地让楚王打击么?”

  “自然不会,不过楚国这几十年来,叛乱不断,却没成大祸,倒是替王廷磨砺了将士。如今的楚国军队,虽然不能称名将如云,倒也人才济济。反是朝廷这边,与鲜卑纠缠二十几年,连最擅兵战的宋氏也子弟凋零,满门孤女寡妇,将才难求,帅才更难寻。”

  我听他说得凶险,似乎朝廷的倾覆就在眼前,心中骇然:“那你……岂不是危险?”

  他轻轻一笑,似乎颇为轻松,竟比刚才说话时还显得愉悦,“楚国兵锋再利,也只能卫一国之地,至于其他异谋,却是休想。”他的声音一转,问道,“你真觉得我危险吗?”

  我努力回想自己出宫的见闻,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豁然开朗,讶道:“原来,你安全得很。”

  “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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