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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因为正在治疗双目,他脸上覆着幅度颇宽的锦带,覆盖住了眉眼及大半鼻梁,这就首先掩盖了人脸上最为重要的部位,也即是最难改变的外貌特征。兼之观沧海先前与楚玉并不算熟识,纵然有些微差别,楚玉也不一定会留心到。

  再者,锦带之中所浸的药汁,药香始终伴随观沧海身侧,这在掩盖了特征的同时,又给他自己增加了一条特征,在旁人眼中,一想到观沧海,脑子里的第一印象便是一个眼蒙锦带、身染药香的青年。只要看到锦带,闻着药香,那么观者便会下意识地认为这是观沧海,不会更多留神细微处的差异。

  因着这两重缘由,容止扮作观沧海的模样,一年多来,楚园之中竟然无人觉察。

  "沧海师兄。"容止唤观沧海的声音十分文气,话语之中却尽是掌控一切、不容辩驳的意味,"这是我的事。"

  "哈。"观沧海笑出声来,"确是你的事。但是师弟,你在我这里,已经有一年多的时光,平城有了大变故,天如镜突然现身,想必是冲着你来的,墨香已然支撑不住,你若不早些作决断,只怕真的会危害己身。"顿了顿,他语调放平,变得有些低沉,"你素来杀伐决断,狠毒无情,没什么不能割舍的,没有什么不能放弃……容止师弟,你现在这性情着实可憎。但你若变了性子,我瞧着反而更为古怪。"

  容止从容不迫,微微笑道:"我如今也不曾软弱可欺,沧海师兄,你多虑了。"

  观沧海不信地冷笑一声。这一年多来,他看在眼里,容止冒着他的名义,去与楚玉结交,原本说好只在他这里留四五个月调养身子,待四五个月过去后,又说要再留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又两个月,至今还赖着不走。

  也许在别的事情上容止依旧拥有他一贯的冷酷镇定与缜密,他的判断依旧精准无误,纵然身在千里之外的洛阳,亦能影响着平城的局势--他站在冯太后身后,引导着她夺取北魏的权势,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布他的局。

  可是,这一年多来,在去与留方面,他出尔反尔,又是为了哪般?

  最初,容止留在楚园旁,是因为身上异样,虽然昔日武力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却出了一点儿小问题,那便是他偶尔动作的时候,身体内会涌出横冲直撞的力道,生生剥夺他对身体掌控的权力,譬如他想要抬手之际,手腕之中便会冲出一股向下的力量,反令他的手垂下。

  这情形虽然不常有,也便是三五天才来一次,但对于容止而言,却已是不能放心的意外。

  他并不疑心是楚玉做的手脚,也不觉得天如镜犯得着与他耍这等花样,只直觉这其间应有些曲折,是他所不了解的。

  因而他一面下令搜寻天如镜的踪迹,自己则与观沧海一道成为了楚玉等人的邻居。

  说起来,这也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这几间宅子,原本便是观沧海和他父亲住过的旧居,只不过辗转了许多年,又回到原处罢了。

  纵然与楚玉等人为邻,也不妨碍观沧海什么,他只是想住在此处,谁在左右,这一点并不重要。

  而容止与他住在一起,一面是需他治疗双眼,一面派墨香前往平城帮助冯太后。

  邻里之间互不往来地过了几个月,直到冯太后前来洛阳,被楚玉偶然瞥见真容,接着楚玉注意到这位邻居,才有了接下来的交往。

  而原本容止预定的离去时机,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后延。

  言语打发了观沧海的质疑,又问了一遍墨香来此说的话,容止擦拭干净脸上残留的药物,又清理手上覆盖的伪饰。细细地洗干净双手,他缓步走到窗边,清透的日光照在他秀美的脸上,现出一种空灵高远的气韵。

  他留下来的理由,观沧海不会明白,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未能彻底捉摸清楚。最初假冒观沧海去接近楚玉,只是源于心底的一些震动,他惊讶于她决绝的放弃,甚至忍不住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言,能彻底放下。再往后的相处,又是因为什么呢?

  容止深不可测的眼眸中流动着沉思的神色,他冷静无比地剖析着自己的心境。这样的事在一年来他已经做过许多次,容止不是别人,他是那个内心强大、凌越于一切之上的容止,他不会让任何外物遮蔽他的双目,模糊他的心志。包括楚玉。他剖开自己的心,摊在眼前严密查看,一旦发现任何问题,他都会挥动决然之剑,斩断症结。可是这一回,他发觉自己竟然找不到症结。

  真荒谬。容止在心里说。

  与那个女子的相识是十分荒唐和意外的,从晨梦中被叫声惊醒后,见到的女子,眼中写着羞愤和惊惶,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悄悄地开始不一样了。

  她笨拙地掩饰着,认真地苦恼着,谨慎地思考着,以及……诚挚地坦然地爱着。

  什么时候起,变得无法忽视了呢?

  原本想着再过一天便好,因为次日与她约好了要一道去钓鱼,倘若就那么走了,正牌的观沧海可不一定会去。可是钓完鱼后,又干脆在河边野餐过夜。回到家时,连第三天的黄昏都过去了。

  一次又一次地因为各种原因留下。容止心里明白,这不过都是借口,倘若他真心想要离开什么,无论有多少事务耽搁,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他不离开,只是他不想离开罢了。

  纵然时常与楚玉在一起,但他并没有放弃原本的目标。通过冯亭,他逐渐渗入北魏的朝政,冯亭和小皇帝拓拔弘只是一个幌子,也是他目前使用的工具。

  但天如镜的出现打乱了他的布局。他站在拓拔弘那一边,明确地将拓拔弘与冯亭这一对名义上的母子对立起来,并阻止了冯亭进一步把握权势的举动,接着,他又通过拓拔弘前来延请桓远。容止万分清楚地知道天如镜的目的。天如镜这么做,有两个目的:一是控制住楚玉一行人,二则是向他作试探。

  这是给他的战书:从南到北,虽然跨越了国境线,但北魏是他们新的战场。

  过去的天如月,如今的天如镜。

  天如镜并不可怕,但是他所拥有的手环却令人头疼,纵然是容止,也不得不有所顾忌,假如他此刻无所挂碍,此时应该立即前往平城,处理因天如镜引起的困局。

  去平城解决天如镜,掌握北魏,整顿几年军备后,令自己在南朝的细作挑起战乱,再一举挥军南下,这些计划中的事完成之后,他赢下江山这场棋局……

  然后呢……

  然后又能怎么样?

  容止微微颦眉,从前想到此处,他从来不会这样诸多思虑,只会更仔细地谋划筹备,可是现在,他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仿佛缺少了什么的感觉。

  那空旷无法消灭,纵然是万里锦绣河山,也不能充满,一定要填入什么,才能餍足。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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