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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王意之令人放下小舟,载他抵达岸边。脚底踩着沙滩上浅浅的水渍,他望着容止悠然道:"这情形似曾相识,昨天白日里,我也是这般乘舟而来。那时候,在岸边的人,正是容止你,没错吧?"

  他虽然对内情了解不多,但感觉甚为敏锐,之前觉察初见的"观沧海"不对劲,一时半刻没有想到容止身上,兼之后来观沧海又代为掩护,才暂时被欺瞒过去,此刻既见容止,当即便想明白前后缘由。

  既然被王意之识破,容止也不隐瞒,只点头淡淡地道:"你说得不错,那人确是我。"他凝视着王意之,眼前男子的身上,有一种他难以企及的洒脱,他随时可以放下,随时可以抽身而出,他游戏着这人间,除了自由,从来不曾真正看重什么……

  王意之身上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度,不论男女,纵然是当初的他,也在一见之后,心中明白,这也许是他完全无法掌控的人。两次。王意之两次扰乱了他的计划,不经意甚至是极偶然地,在他严密的棋局上投落变数,并且两次都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干扰。

  容止并不是一个因为这点小事便动怒杀人的人,从过去到现在,不知道多少人与他为敌,破坏他的计划,花错、天如月,他也不过仅仅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心中凝聚着明确清晰的杀意。

  再无多说什么的必要。容止垂下眼眸,手抬起来按住剑柄,他甚至不曾尝试对王意之要求,令其主动提前离开洛阳,因为即便他说了,王意之也不会屈从于他的武力而答应。王意之纵然闲散放浪,却绝不软弱可欺,他不会迫于威胁改变自己的想法意图。倘若他试图以武力强逼王意之离去,反是对王意之的侮辱。

  王意之轻叹一声,先一步长剑出鞘。他离船之际,也带上了佩剑:"我是该怨恨你狠辣无情呢,还是该感佩你知我甚深,知道我不可能因你改变主意?"

  两人俱是十七八个玲珑心窍,容止知道王意之不会屈从,王意之也知道容止的来意以及他不开口劝诫的原因。话语在他们之间反而成了最多余的东西,因为只需要一个照面,一个眼神,便能了解对方意欲何为。

  王意之感慨地想:自打初次相见,他便对容止的才情佩服不已,容止也是知他甚深,他们本该成为朋友。可是,是什么让他们在此执剑相向,杀机交逼呢?

  因为楚玉。但不仅仅因为楚玉。楚玉只是诱因,真正本质的原因,还是这两人骨子里强硬无比的个性。纵然一个幽雅从容,一个随意潇洒,可是容止的孤高要求自己能掌控一切,王意之的骄傲则令他不愿为任何事物所掌控。

  王意之并不清楚容止的武力强大到何等程度,既然容止敢只身前来,他应该是有了完全的把握,此时在王意之面前的,只是死路一条。可是他不曾畏惧。从过去到现在,王意之从未真正畏惧过什么,他依从自己的本心,自在快活地活着,纵然是死了,也要自在快活地死去。

  容止的剑迟迟没有出鞘,尽管来此之时,他早已明确杀人的目标,可是临到眼前,却好似迷惘起来:他分明想杀王意之的,不是吗?又怎会如此迟疑?他在顾忌什么吗?

  倘若杀死什么人,必然要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是这一回,他心里竟然现出模糊的恐惧感:倘若真的杀了王意之,也许会出现什么他不愿面对的境况。

  忽然,容止眉间现出异样神情,转头朝身侧看去。江边出现了第三个人。

  两人对峙之际,那人已经走到了他们身侧十米外,竟无一人发觉他的到来。那是一名约莫二十八九岁的青年,头发松松散散地束着,衣服松松垮垮地穿着,双目微微闭着。他随随便便打了个哈欠道:"两位当真好兴致啊,这么晚了,还在相谈甚欢。"

  王意之一看他的模样,当即笑了起来:"沧海兄这是做什么呢?"纵然今夜见到容止,知道上一回被观沧海诓骗过去,他亦不曾有半点儿恼怒,反而笑嘻嘻地与他打趣。他和容止拿着剑倒也罢了,观沧海的身后,却是背着一根钓竿。

  观沧海哈哈一笑:"我?自然来此钓鱼,今夜风清月朗,正是下饵的好时候……意之你可愿作陪?"

  心里知道观沧海是特地前来救他的,王意之心下感激,收剑回鞘。而与此同时,容止的剑却陡然拔了出来,剑尖斜指地面。容止没再瞧王意之,直接转向观沧海,微笑道:"沧海师兄是要来与我为难的吗?"

  观沧海笑道:"怎么能算上是为难呢?我不过是前来钓鱼罢了。只不过,你莫要打扰我钓鱼的兴致,伤害我的渔伴。"纵然他偏帮容止,却不能眼看着让他杀死王意之。

  容止嘴唇微微抿起。观沧海此番前来,似是护定了王意之,连"渔伴"这么荒诞的借口都能给想出来,顿时在容止面前竖起一道坚固的阻隔之墙。

  观沧海了解容止,白日里听到楚玉与容止的对话,晚上发觉容止外出后,他便立即明白他要做什么,便跟着追来,维护王意之周全。容止同样了解观沧海,观沧海既然祭出了渔伴的借口,便表明他决意回护王意之。

  这两师兄弟都是表里不一的性子,正如同容止貌似清雅出尘,实则城府极深,观沧海表面看起来可靠稳重,和蔼可亲,骨子里却是带点无赖的性子,否则也不会用守孝那么牵强的借口来挡萧别。但是他的无赖,却是以异常强大的实力做后盾的,就算被人识破,也没人敢对他怎么样。现在这一招,作用在容止身上。他无所顾忌时,也便懒得找借口,当初用守孝来挡萧别,今日拿渔伴来阻容止,皆是如此。

  相较于容止的无奈,观沧海的神情却可以用好整以暇来形容。他慢慢地道:"容止师弟,虽然你如今武力恢复,可是不要忘记了我是什么人。"慢慢地取下背上的鱼竿,他很平稳地叙述这样一个事实,"不错,我父说你是五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鬼才、奇才、全才……老头子嘴上一贯没谱儿,这几种说法都对我说过……但是你天才也好,鬼才也好,奇才也好,全才也罢……"他微微一笑,唇畔笑意并不张扬,内含的却是强大无比的自信,"眼下,你不如我。"观沧海一来,登时便将局面主导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武力足以横扫一切花招,纵然是容止,在他面前也讨不到好去。

  顿了一会儿,观沧海低声道:"意之,能否暂且回避,我有一些话想要对我这位师弟说。"

  王意之点了点头,虽然他也惊讶于容止与观沧海的关系,但还是体贴地转身走远,给这对师兄弟留下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王意之才走,观沧海便叹道:"容止师弟,你今夜不该来,杀人是好办法,也是坏主意。"

  容止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可是除此之外,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外有天如镜远在平城出招,内有身体时不时会发作的隐患,内外交逼已经足够他煎熬的。而在这个节骨眼上,王意之如风过洛阳,眼看便要带着楚玉漂泊而去……

  他要做什么才能得到满足?

  他要如何才能消灭心底的不安?

  他想来想去,竟然找不到在楚玉身上下工夫的途径,那个女子就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无法伸出手去触碰。生平头一次如此不知所措,强大而紧迫的压力令他选择了最极端的路--斩草除根。

  观沧海思索片刻,忽然似有所悟,他的面色有些怜悯:"容止,你心乱了。"倘若是从前的容止,不会用这样粗暴而极端的手法,纵然用了,也会雷厉风行,立下狠手,而不会一直等到他赶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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