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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他只是在,发呆。过了半个白日,又过一个晚上,待清晨的第一束光穿破云空之时,容止的身上湿得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昨夜,下了一场小小的雨。绵绵春雨,雨丝细得几乎感受不到,可是在悄无声息间,清寒的湿润又缓缓地浸染万物,很小的雨,却足足下了一夜。而容止,便沐在这春雨中过了一整夜。他的头发衣衫全被打湿,长而翘的睫毛上凝着晶莹细小的水珠儿,衬得他的眼眸越发清润动人。

  容止轻轻地吐了口气,这是从昨天中午到今日,除了呼吸、心跳之外,他做的唯一证明他还活着的明显动作。接着,他拿起放在身旁的装着鱼食的碗--经过一晚上,碗中的鱼食已经泡在了水里--翻手一倒,便尽数倾入池中。

  他缓慢启唇,声音微哑地道:"如此也好。"仔细一想,她就此离开,对他其实有利无害,能够将他从眼下进退不得的局面中解脱出来,今后与他再无干碍。"如此也好。"他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很是郑重地,好像是在说服谁一般。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拇指一掀,掀开瓶口,反手倒置瓶身,灰白色的粉末便飘飘荡荡地落入池水中。

  起初不见什么变化,可是渐渐地,池中的鱼游动得越来越缓慢,最后竟一条条地浮起来,雪白的肚皮露出水面,再也无法游动了。

  忙一忙,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楚玉将宅子留给花错,一来是因为花错还打算继续留在洛阳,二来则是这么大的宅院,短时间内没办法找到好买主,索性不卖了。

  家中仆人解散了大半,把卖身契还给他们,不过幼蓝是没卖身契的,楚玉想了想,还是把她留下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东奔西跑的。

  挑拣贵重的东西带走,虽然已经尽量地精简,但还是装了整整一马车,其中还有些楚玉舍不得丢的衣服饰物,不过王意之的画舫很大,应该不至于装不下这些东西吧。

  于是,到了约定的那日,晨光未亮,楚玉便让阿蛮赶着马车出城,她则跟在马车后面慢慢地走。再怎么长的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终于出了城,楚玉站在城门口,对阿蛮道:"你先去找王意之,我再看看。"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晨曦中的洛阳古老而宁静,楚玉驻足回头,目光中恋恋不舍。看了一会儿,才笑着叹了口气,继续朝前走去。前方便是洛水,江边有一大片地方植着垂柳,那一段江水较深,画舫便在那片碧玉丝绦之后。

  此时看不到阿蛮和马车的所在,想必他们已在船上等候着她了。

  走入柳树林,穿枝拂叶间,已隐约瞧见停泊在江边的画舫一角,楚玉正要加快脚步,忽然感到手腕被一股大力拉住。

  楚玉的手遭擒,被用力一拽,她的身子随即失去平衡,朝后倒去,正好跌入一个怀抱。突逢变故,她张口欲呼,还未发出声音,带着微微凉意的手指便牢牢地捂住她的口唇。

  抢劫?楚玉下意识地挣扎,身子却被牢牢地禁锢住,对方的另一只手松开她的手腕,下一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环绕住她的腰,将她的两条手臂也一并牢固地束缚在他的臂弯中。

  大得有点出奇的力量勒得她的腰腹手臂生疼,楚玉既慌张又后悔,早知如此,她就不与阿蛮分开了,只不过这么一会儿,竟遇到打劫的。

  意识到对方的力量远不是她所能抵抗的,楚玉当即停下了动作。她现在要是试图努力发出声音,也许能引起船上王意之等人的注意,但更大的可能却是激怒身后那人,将她杀死逃走什么的。

  前世在网上看新闻时,常看到反抗劫匪反遭杀害的报道,楚玉不认为一千多年前的无成本从业者会比一千年后更文明宽容。现在只能期待阿蛮等不到她回头来寻找,又或者身后这位只是求财,拿走她身上的钱后便会放开她。

  可楚玉等了一会儿,却等不到那人接下来的动作,她安静下来,对方也跟着安静下来,她的身体倚在他的怀里,他的手揽着她的腰,身体之间密密实实的,没有空隙。

  楚玉心感奇怪,暗想难道不是如她所想的劫匪?她用眼角余光往下看,能勉强瞥见白皙手背的朦胧重影,但限于视角问题,却是看不见更多。

  这是做什么?楚玉试探地动了一下,发觉身子还是被紧紧地箍着,对方既不是想抢劫,却又没有放她走的意思。

  倘若不是口不能言,楚玉真想开声问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

  容止惊疑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及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她的身躯很柔弱,只要他再用力些,便能掐断她的生机,她的生命其实一直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将她从这个世上抹除。

  容止有些为难地颦眉,他来此的目的,原只想最后送她一程,却不料眼看着她一人往江边走时,忍不住出手将她拉入怀中。他原本没想现身的,尤其是,今天他还没改装。容止不知道应该怎么用自己原来的样貌去面对楚玉,因为倘若拆卸下伪装,他会想起从前的事。

  公主府中不动声色的试探,她骤然改变的神情气韵。从那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一直到雪地上分别,他看到了这女子最光芒耀目的一刻。此后,便再也无法完全忘却这个人。

  这一年来他扮作观沧海,并不是怕被什么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也不是顾忌楚玉在发现他之后远远地避开--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将楚玉囚禁起来。他完全有能力有手段这么做。他扮作观沧海,仅仅是他想尝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清楚楚玉,他只想看得更清楚些,楚玉是什么样的人。

  他可以面对楚玉,却不愿意在面对楚玉的同时,直面他容止的身份。他不愿面对容止,不愿面对那个曾经被楚玉诚挚地爱着的容止;不愿面对那个楚玉放弃极为贵重的东西去拯救的容止;不愿面对那个在山崖边上楚玉不离不弃的容止;不愿面对那个即便知道他心怀叵测,楚玉还是张开手用力拥抱的容止。

  假如以容止的身份见楚玉,这种认知便会格外深刻地在脑海中浮现。

  他太过理性也太过聪明,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付出了什么便一定要索取什么,这是他的本能,也是他的信条。所以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愿意那样一无所求他、含笑拥抱冰冷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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