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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桓远嘴唇张了张,似乎还有话要说,楚玉自动把耳朵凑过去,又听到一个让她意外的消息。听完这个消息,她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他怕鬼?”

  很好很强大。

  楚玉目光一转,转到一旁的天如镜身上。她走过去一把抓住天如镜的手腕,只感觉触手之处温润微凉,好像上等的玉石。顾不得多想,她拉着天如镜朝外走,“天师大人,还有事要劳烦您一下,请随我一道入宫。”

  坐在疾驰的马车上,楚玉面上的阴云一直聚集不散。方才桓远告诉她,王太后病危,想要在临死前见自己的儿子一眼,派人前去通传,但是刘子业却不肯去,还说病人屋里有鬼。

  虽然楚玉从没把王太后当做自己的母亲,可是在此时也不由得为她有了一丝悲哀。辛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这么个不孝的孽子,得到这样的回话,那女子心中的痛苦应该十分强烈吧?

  同时楚玉也在心里怀疑,对于刘子业这么一个本性恶劣天性凉薄的少年,她真的可以改造他么?楚玉发自内心地觉得前途渺茫。

  与楚玉天如镜同车的,还有一身衣衫如雪的容止,他靠坐在角落,黑眸深不可测,饶有兴味地观赏楚玉现在的神情。

  容止是楚玉半途给硬拉来的。她拽着天如镜步出东上阁,正要往公主府外走时,忽然想起曾听说容止的医术在公主府内是最为高明的,虽然不清楚到了什么程度,比之宫中御医如何,但是死马当做活马医,顺道带上他,也算是有备无患。

  楚玉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慢慢地平静下来。现在不管怎么样,反正到了这一步,她就算再怎么郁闷,也改变不了事实。静下来后,她开始注意车内的两个人。

  此时容止已经收回了观察楚玉的目光,转而投向坐在车内另一侧的天如镜。他很仔细地看着天如镜,剖析的目光好像连被观察者的每一根头发都要切开来看看。这时候楚玉不得不佩服天如镜的定力,假如她被人这么看着,铁定浑身不舒服,亏他还能平静如初地与容止对视。

  楚玉不说话,容止不说话,天如镜也不说话。

  车内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车轮和马蹄声贯耳而过。

  容止和天如镜两人的年龄看起来相仿,而气质也有些相似,都是像玉一般温润,像云一般高雅。可是仔细分辨,却是天渊之别,一个好似天上明澄之镜,剔透清澈,一个宛如渊底无尽之潭,深沉悠远。

  容止嘴角扬起一个微笑而奇妙的弧度,他望着天如镜,慢慢地道:“你就是现任的太史令?虽然曾经听闻大名,但如今还是头一次见到你的模样。”

  天如镜淡淡地道:“我也知道你。”

  这一趟出门匆忙,车内还没来得及置上平日出门要准备的点心酒肴,就只随便拿了几张锦垫容人坐着,车内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缠绵香气。

  车壁的内侧贴着雪白柔软的毛皮,容止靠在皮毛上,身上雪白的衣衫与身后几乎融为一体。他纯黑色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波澜,很快又湮没在无尽的幽深之中,“他提过我?”不等天如镜回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和他……前任太史令,是什么关系?”

  前任太史令?

  楚玉猛地想起来,上回听王意之说,提出化学试验方法雏形建议的,便是前任太史令。楚玉这回找来天如镜,除了想要利用他达成目的外,还想顺便问一下他前任的去向,怎料还没问到点子上,就被打断了。

  听容止的口气,他似乎和前任太史令打过交道?

  天如镜的回答很平和,“他是我师父。”

  容止点了点头,“几代太史令都是由你们云锦山一脉传承,你与他的关系我原也能猜出,只是不求证一番,总是心有不安。既然你继承了太史令之位,那么……”他的嗓音陡然幽冷,仿若浸在寒冬的雪水之中,“他……呢?”

  这话问得极好,也是楚玉想知道的,前任太史令呢?去哪里了?

  “师父已死。”天如镜静静地说。他说这话时,神情依旧冷淡漠然,好像死的并不是至亲的师长,而是一个毫无关联的路人。

  气氛诡异静谧,车外和车内好像完全隔绝的两个空间,只有声音和行驶的震动来回贯穿。

  容止眼波温柔地望着天如镜,很慢很慢地道:“原来他竟已死了……真可惜。”他说话原就轻缓低慢,马车行驶之间,几乎将他的声音完全盖住,只余些微纤细游丝在空气中飘浮。

  楚玉也想跟着说些节哀顺变什么的场面话,虽说人家看起来并不怎么哀伤,可是连容止都说了可惜,想必那位前辈是个不错的人,她也该表示表示……

  还没张口,却又听见空气里飘来容止轻慢的声音,“这样惨淡收场,一死了之,可真是不像他的为人。不过你既然是他的传人,我也不会怀疑你说的话。云锦山一脉的正统传人,从来不在这种事上说谎的。我几个月没得他的消息,原来他是死了……虽然此时应道节哀顺变,可是我还是想要说,听闻他的死讯,我很是高兴。唯一有些可惜的,便是,他非我所杀。”

  他语调轻柔如雪,语意却又何其恶毒刻薄。

  楚玉这才回过味来,容止根本就不是在叹惋,而是可惜没能亲手干掉天如镜他师父。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天大过节,竟然直到对方死了,还依旧怀恨在心?

  可是面对这样的言语攻讦,天如镜别说色变,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他的样子,楚玉甚至有些开始怀疑那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师父。过了片刻,他才道:“师父临死之前,曾对我说过,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不是你的终究不属于你,人之生死也是如此。他的死,与世间万物的生灭一样,皆是天数。每一天,都会有无数的新生与无数的死亡,他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对我说,倘若我有机会与你相见,便带一句话:你是他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敌人,也是最了不起的敌人,倘若死后有幽冥鬼蜮,他会在那里等着你。”

  楚玉从最初瞧见天如镜始,直至现在,头一次听天如镜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他的咬字很清晰,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一长串地听下来,却有一种奇妙的久违感,好像他只是在朗诵一段写在纸上的话,没有自己的半点感情加入其中。

  容止听了,面上浮现出莫测的笑容。他静静地笑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确实,令师是我此生唯一的败绩,算到如今已经有三年七个月。只可惜他已经身死,我有生之年再没有机会挽回……倘若有鬼域,我会去寻他的。”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若非楚玉坐得较近,兼之马车行驶的声音减弱了,她也许会错过这段话。

  而当容止说完后,放慢了速度的马车也在此时停了下来。

  目的地皇宫已抵达。

  方才楚玉着急去见王太后,心中只嫌马车行驶得不够快。现在,她忽然觉得,马车的速度太快了,因为车才停下,这两人便又恢复了如最初死寂般的沉默,甚至连看也不看对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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